孟惊羽寝帐里密密麻麻的站了一屋子的人,一片寂静。
前方大胜,安铭已带领着大半兵力进城扫荡守城残余军队,可营帐里的任何一个人的脸上却都看不出半分胜利的喜悦。
林世卿漂亮的眉眼也难得的露出了一丝凝重。
“公子,殿下他……”沈寄寒在一旁看着床上毫无血色的脸颊,声音低沉。右臂上的伤口缠着的白色绷带,隐隐的透出些血迹。
“你们先出去,留下沈寄寒便可。”林世卿声音平静无波,缓了一缓,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大合适,接着又道:“殿下无事,不过伤势处理麻烦些罢了。各位暂且安心,殿下现在需要安静,各位且先出去吧。”
“你凭什么——”营帐里站在沈寄寒身旁的一位副将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沈寄寒一抬手制止。
沈寄寒低头想了想后,抬头问道:“军医不用留下吗?”
林世卿心知孟惊羽伤势虽然看起来严重,但是只要处理得当却并无大碍,只不过自己要给他用的药却是自己独有,必须防着外人,于是摇了摇头道:“开些补身治外伤的方子,下去熬了便好。不用留了。”
沈寄寒声音微哑,向众人吩咐道:“退下。”
营帐里的人相互看看,这公子平素与殿下便是极为亲密,更何况如今沈将军都发话了……犹豫了一会,屋内众人终于悉悉索索都退去了。
屋内无人后,沈寄寒一掀衣摆单膝跪下,垂首低声道:“属下办事不利,未能保护好殿下,请公子责罚。”
林世卿却是眼睛定定的看着床上的孟惊羽,脑中浮现出刚刚看到他被几个士兵用担架抬进来时,呼吸轻浅,右肩几乎被对方弩箭射了个对穿的样子,努力按下心中那种说不清的担忧和恐惧,淡淡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千钧一发的事情谁能料到?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当务之急是孟惊羽的伤。”
“是。”沈寄寒静默片刻方答道。
林世卿走上前,自袍袖中拿出一个布包,抽出一把精致的银白小刀,手上一闪,便将自箭尾起的大半木箭削下,放在一旁。随后小心的解下了孟惊羽的盔甲,没有回头,右手向后伸去:“剪刀。”
沈寄寒一愣,自旁边的桌上拿起递了过去。
过了一会,孟惊羽伤口附近的衣服已被林世卿小心地剪开,露出伤口附近因为流血已变得暗紫的肌肤。
林世卿蹙了蹙眉:孟惊羽的血色偏黑,而且除了腥味,竟还有一股奇怪的臭味。
林世卿眨了眨眼,伸出食指,蘸上了一点血,尝了尝,眼中浮现出了然的神色。
果然是三尸三花膏。
顾名思义,三尸三花膏以三种不同毒虫尸体以及三种不同毒花制成,构成千奇百怪,如不知道毒药成分剂量,便绝难以配出相应解药。而且这种毒药药性强,发作快,致死率高,只不过配成极难,所以这种毒药很难大规模生产。
这种毒的确难解,不过未央门的黄参破毒散却是此毒天敌。只是如今自己身上却并没有携带。
不过,幸好他之前吃过昆仑血参,否则别说吊口气,只怕还没等抬回来就先一命呜呼了。但是昆仑血参只能是一整根才能发挥全部效用,如此看来,似乎只有……
林世卿掀起袖子,拾起刚刚那片银白小刀,在指尖划了一个小口,递到孟惊羽口中。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孟惊羽乖乖的张开了嘴,开始吮吸林世卿的手指。
温热湿润的触感传来,林世卿不由微微一颤。
沈寄寒默默地退到一边,老实的控制着自己的眼神。
可仿佛指尖的血并不能满足孟惊羽的需要,吮吸愈加猛烈,恍惚间林世卿竟似有种他仿佛想要将自己的手指吞到肚子里的错觉。
半晌过去,林世卿抽回手指,看着水光莹润却渐渐止住血的指尖,怔愣片刻,又拿起那把小刀,在自己右腕上划了个口子,贴到了孟惊羽的嘴前。
“公子!”沈寄寒低喊出声。
林世卿没说话,只专注地看着自己流血的的右腕。
滴答滴答……
孟惊羽仿佛发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一般,伸出舌头舔舐啃咬,还比方才更甚。
林世卿身子又是一颤,整个右手,从指尖到右臂仿佛有种触电了一般的酥麻,柔软温暖又带着些潮热的湿气,那是,他的舌头……
想到这里,林世卿不由别过脸去,试图努力忽略掉那种奇怪的感觉,然而白皙的脸颊却还是难以遏制地染了些淡淡的胭脂色。
片刻后,孟惊羽的呼吸就沉稳了许多,也合上了嘴。林世卿见状,知道他体内剧毒毒性多半已经中和,便将目光转向了孟惊羽的右肩上。
从旁边抽了一块白纱布,将腕上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握了握手,没劲。
“寄寒,过来,帮我把他肩上的箭拔了。”林世卿原本便已是白皙的面颊更是苍白,手上无力,只能唤来沈寄寒帮他了。
沈寄寒手脚麻利,干净利落的就帮孟惊羽身上的箭簇拔了下来。本应该是银色的箭尖果然隐隐泛黑。
林世卿吩咐沈寄寒将箭矢收好,将简单的解毒药材混着上好的金创药洒在了孟惊羽的伤口周围,又帮他包扎好。抬眼一看,不觉竟已是黄昏时分。
没来得及吃饭,林世卿又吩咐沈寄寒让人端来些热水,将孟惊羽染血的身子擦了一遍;随后又把军医端来的药喂了下去,忙活忙活,和沈寄寒等人又商讨了一下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便已近深夜。
众人见孟惊羽的确无事,也都不再担心,只是说若林世卿累了就去休息,军医那边也可以派人照顾。
林世卿揉了揉有些晕眩的额头,再一看在床上正昏睡的不省人事的孟惊羽,叹口气,拒绝了军医的好意。
孟惊羽现在这个样子,若是真的有谁要对他意图不轨的话,只怕取他性命易如反掌。弄影之前去封锁孟惊鹏登基的消息,不知为何几月来都未跟自己复命,想是被其他事情耽搁或是遇到了意外,其余三位剑侍又不在身边,如此便只能自己守在他身边了。
临睡前军医又前来查看了一番,确定无事后方才离开。在屋中呆了一天的林世卿掀起营帐帘子,清冷的空气袭来,林世卿不由精神一震。外面飘飘洒洒的又开始下雪,来回巡视的士兵走在上面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原本万籁俱寂的冬天里,这样的声音反倒还增加了几分人气。
林世卿揉了揉太阳穴,放下帘子坐了回去,帐篷内顿时安静了不少。目光转向烛火,林世卿沉思起来,现在有了功夫回想,便越发觉得不对劲:一则,这么珍贵的毒药为何不想着暗杀,战场之上那样混乱,若箭射偏了,岂不是太浪费了?二则,这三尸三花膏贵重程度尚在兵马粮草之上,说是一瓶万金也还得是有价无市。而且,安铭、沈寄寒二人的盔甲和孟惊羽的极为相似,对方怎么就能一眼断定,他们要射的那个人就是孟惊羽?这毒药从哪儿来的?又是谁才能有这么精准的箭术,刚好透穿孟惊羽右肩,要知道,右肩不同于左肩,离心脏不那么近。可箭伤虽不致命,这毒却能在短时间内送他去见阎王。
这是警告?试探?还是说,只是一次失败的行动?
这个手笔不像是孟惊鹏或者他的属下所能做出来的,到底是谁呢?
林世卿坐在桌边,以手支颐,心中各种念头不断。
“母后……母后……儿臣会努力……儿臣不会让您失望……儿臣会为您报仇的……”
背后传来几句断断续续的喑哑声音。
林世卿听到后一愣,回到孟惊羽床边,伸手一探。
唉,估计伤口还是有些感染,额头那么烫,终究是发烧了。
林世卿刚想回头去寻个帕子浸浸冷水给他敷上,手却被孟惊羽牢牢抓住,低下头,孟惊羽却睁开了眼。一双眸子虽然有些充血,却是亮得惊人。
林世卿以为他醒了,便道:“你发烧了,我去寻个帕子给你冷敷一下。”
却未料孟惊羽没松开他的手,反而攥得更紧,嗓子烧的有些低哑,说的话却执拗得像个孩子:“母后,母后,你别走。儿臣很乖,儿臣听话,儿臣会保护你不会让静妃他们再伤害你的!”
孟惊羽说话的声音十分依赖万分亲近,看起来比平常更多了些烟火气息……可是提到静妃的时候却是一脸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的狰狞表情。
林世卿明白,孟惊羽多半是把自己当成了他过世的母亲,端贤皇后。
可林世卿听了也有一瞬间的疑惑:平常听他说到那抚养他的母妃时,他总是一脸母慈子孝的恭顺模样,可如今看来,仿佛却是另有隐情。
未来有用也说不定……
思虑半晌,心下泛过一丝犹豫不忍,可这样的机会放过又实在是太过可惜,权衡一下,林世卿最终还是柔声开口问道:“母后如今很好啊,静妃妹妹怎么会伤害我呢?”
“母后襟怀自是不同,可儿臣却永远忘不了她给您鸠酒的那一幕!儿臣那时躲在帘子后就发誓,未来一定要保护母后!”孟惊羽此刻再无平常的淡然平静,一喜一怒全部都表现在脸上。刚说到这里,孟惊羽忽然抱住了林世卿,声音里有些委屈,有些害怕,脑袋蹭了蹭林世卿已经僵硬了的肩膀,“母后,儿臣走的时候父皇还在;可是……如果等儿臣回去的时候真的只能看到父皇的灵位……儿臣应该怎么办?母后您从小就教儿臣要坚强,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英雄,可是您却都没教我……没了你们两个,儿臣即便做到了,那又要给谁看呢……”
说到后来,孟惊羽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直接趴在林世卿怀里睡着了。
林世卿本能的推了一下,却听到孟惊羽闷哼了一声,手中抱得更紧,这才反应过来他身上有伤。
可这样却更难办。
到底要怎么把他从自己身上弄下来呢?
林世卿僵硬着身子,感觉到胸口上他暖暖的气息、脖颈上头发毛茸茸的触感,一双手虚环着孟惊羽的后背,心中不知闪过了多少杂乱念头,也不知这手到底该放下还是抱紧。
最后脑子里凌乱的思绪却全部都化成了同一个——他发现了自己是女子吗?
这样一想,心中有些慌乱。
他应该不是清醒的吧?可他要是装的怎么办?
自己扮男子已扮了这么多年,他应该不会发现吧。
可他平常便是观察入微,若发现了,自己又要怎么说?
不行,自己身份敏感,决不能让他发现!
可他明显就是烧糊涂了,中了毒还带着伤,不能这样轻易的就扔下他吧……
一时间百般滋味,林世卿不知道哪种是对、哪种是错,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又该怎么应对。除去幼时自己刚刚离开周宫辗转各处时曾经历过的感觉以外,平生第一次有了无措的感觉。
只是他未曾发觉,平日里讨厌别人触碰的自己,此刻面对着孟惊羽的怀抱竟无一丝抵触厌恶。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林世卿就听到孟惊羽扁扁嘴,闭着眼睛撒娇嘟囔着:“母后,你身上好香……”
林世卿一听,心中不免好笑,那个战场上威风凛凛的一军统帅竟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可想到孟惊羽刚刚的话,想他幼时定然如同自己一般并不好过,内心不觉柔软起来,无奈一笑:罢了罢了,自己与他也算身世相投,更何况他只把自己当做他的母亲,自己刚刚却有了那些不该有的旖旎心思……
唉,该打该打。
左右试了试,可无论是诱哄还是威逼,孟惊羽说什么也不肯松开手。林世卿又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孟惊羽的后背,脑中灵光一闪,开口柔声唱道:“木樨树兮,常绿小乔。箫鼓追随,诗言碧霄。木樨桂兮,蕊白自骄。岂可近观,清香远飘。木樨花兮,美人亦娇。试问青天,舍我何朝。”
林世卿声音低回婉转,唱起歌来更是悦耳动听。
孟惊羽听到这首歌竟然缓缓地放下了手,嘴角勾起一个安逸的弧度,睡得更熟。
林世卿见状终于长出一口气,自己不过瞎蒙一下,竟然真的撞上了。这歌谣原是自己小时候母妃经常唱给她听的,如今虽不全记得了,可大体上唱唱还是没问题的。
孟惊羽的手一松开,林世卿丝毫不敢怠慢,立即小心翼翼的扶着孟惊羽的肩膀将他安置在了床上,盖上了被子,又在他额头处敷上了冷帕子,每隔一会儿便换上一次。可忙了一整天又失了血的林世卿哪里撑的了这么久,过了子时没多长时间,便趴着孟惊羽的床沿上睡着了。
竟是难得的一夜安眠。
第二日早上,孟惊羽揉揉额头,感觉身上虽仍是乏力,肩膀也还是有些麻麻的疼,但精神却已经好了许多。刚想起身,便感到了身边均匀的呼吸声。翻了个身子,林世卿一头乌发映入眼帘。
眼前的侧脸小巧精致、白皙细嫩,只是如蝶翅般翕动的睫毛下罩着青色的眼圈,多了些憔悴。
不过,除了他大婚在幽篁阁二人共同饮酒的那次,这好像是他第二次离这么近看他……
唔,这样看着,怎么仿佛他的身上总是带着一圈光晕似的?
鬼使神差般,孟惊羽的手伸向林世卿白皙的侧脸。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声轻唤:“殿下起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