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向家乡的县城驶去,蔡鸿雨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想到沈家祥竟然“恶人先告状”,主动报警,有些忍俊不禁,怕乘客看见他无端发笑,蔡将脸转向车窗,向外看去。正是秋粮收购时,这个时候,是粮站的大忙季节,也是农民忙于秋收秋种的季节,田地里不时可以看到农民劳作的身影。
沈站长的这段风流韵事,发生在两年前,那个时候,蔡还是职校校长。沈家祥领导的那个粮站,一年招待费达三十五万元,几乎一天一千块,正应了那句俗语,“官且不论大小,能批发票就好。”沈的官不大,先是副股级,后是正股级,比科级还低两级,却能批发票。当然,那是建立在粮站有农发行贷款的基础上。其实,在这个粮食局,沈站长尚不算最能花钱的,比他花钱更多的,还有不少,只是他们没有沈花的那样张扬,那样直白罢了。
蔡鸿雨想,粮食部门一个基层粮站站长花钱如此,挣钱却无法,亏损一年比一年巨大,也是理所当然。如此下去,即使不进行粮改,粮食企业又能撑持多久呢?粮改十分必要,尽管,这一改革,最苦的是一般粮食职工,却又是无奈之举。粮食流通体制改革,是粮食职工自己打败了自己。本来,淮东县的粮食企业是可以好好经营下去的,是可以活得很好的,遗憾的是,沈家祥式的粮食职工太多,遗憾的是选拔任用沈家祥的人,一点责任也没有,不但没有责任,却从沈家祥的身上得到许多好处。遗憾的是,淮东县委县政府把粮食局当成唐僧肉,一任任粮食局长如走马灯般,多数两年一换,甚至一年一换,却不管派来的粮食局长懂不懂粮食,懂不懂粮食经营。在粮食部门急需企业家的时候,来当局长的人选,几乎全部来自乡镇书记,没人考虑粮食系统的前途和命运,大家都把她当成了唐僧肉,想着法子把粮食企业挖空,弄垮。
时建元到粮食局任局长后,想有所作为,有所建树,他说过,他“不相信在粮食系统内部提拔不出一个副局长来。”副局长是县管干部,不是他时建元可以决定的,但时建元认为,若能从系统内提拔一位副局长,既可以显示出他与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的关系,也可以证明,他可以做到别的粮食局长做不到的事情。如果在他任内,能从粮食系统提拔一位副局长来,这位副局长一定会对他感恩戴德,他离任后,还可以利用在粮食局的这种关系,做做粮食生意。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时建元想得长远,他不想做紫大山,更不想做陆章良。人走茶凉,他是不想看到的。当然,更关键的,他还是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为自己树威,提高自己在粮食职工中的威信。
从粮食系统内部提拔一位副局长的事,时建元做到了。这对粮食系统来说是一件大事,这可是自费玉如升任粮食局副局长以来,二十年后,从粮食系统内部提拔的第二位副局长。这位副局长是蔡鸿雨的校友雷雪桥,粮校毕业生,原局党委办公室主任,比蔡晚了几届。雷雪桥上任后,正值粮食流通体制改革的关键阶段,粮食职工工龄买断正在进行。雷雪桥是淮东本地人,在县里有些关系,但最关键的是与时建元关系好,任副局长后,更是成了时建元的得力助手,冲锋陷阵打前站,协助时建元不遗余力,深得时建元信任。平时讲话声音不大,走路比较慢腾的雷雪桥,如今改变了不少,走路比过去快了,精神比过去好了,说话比过去声音也大了许多,在粮食系统干部大会上,讲话底气十足,到蔡鸿雨所在的粮食收储公司检查工作,作报告,很是有派。收储公司站长以上大会,俞晟昊总经理常请雷雪桥副局长与会,作指示,雷雪桥副局长在站长大会上,讲起话来声音不算太大,却总是掷地有声,一个小时下来,自己也不觉得,有时,可以从上午九点讲到中午十一点。蔡鸿雨做会议记录时,很是佩服这个学弟。蔡鸿雨常想,如果自己被提拔到副局长岗位,能否像雷雪桥一样,也有很大改变呢?会不会精神好了许多,走路快了许多,自我感觉良好许多呢?估计会的。蔡鸿雨每想到此,总是自我激动一番,然后,苦笑笑,心想,自己今生没有机会做这个副局长了,现在,早已离开了体制,不要说公务员,连国家职工都不算了,哪还可能当副局长。目前,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解决自己一家的吃饭问题,其他,不用瞎想了。
时建元从粮食系统提任副局长的计划,实现得快,也消失得快,这是时建元没有想到的。雷雪桥副局长上任不久,受贿案发,受贿百万,雷雪桥好不容易才送了五万,旋即被牵连进去,丢了官职不说,还险些丢了公职。看来,这副局长人选,还真不能从粮食系统内部提拔。
蔡鸿雨觉得,如今,这些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都成为过去了,粮食局与自己的缘分已尽,自己是死是活,与粮食局全无关系了。本想在粮食收储公司安稳度日,看来,也不可能了,目前,当务之急是挣钱养家。既然这个公司不能起到这个作用,还是早早离开为是,路烂不如早脱鞋。有时,蔡鸿雨想,粮食流通体制改革为什么不提早几年呢,如果是九十年代初就改,那个时候,自己三十多岁,年富力强,到外边找工作也容易些,如今,自己已四十多岁,外出打工年龄明显偏大了,还好,亏得现在粮改了,如果粮改再退迟十年,自己五十岁时下岗,那个时候,可能会更惨。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蔡鸿雨下了公共汽车,辗转着倒短途,终于回到了老家。
父母住的这个院子,院墙是土坯的,院里房子是土坯的,这土坯房子比蔡鸿雨年龄大许多,现在依然可住。如今,哥嫂们早已搬出这个院子,住进砖墙瓦房里了,这院子比蔡鸿雨在家时空旷了许多,院子里的空地上,种着葱蒜,还有两株枣树,一棵石榴树,这是蔡鸿雨儿时再熟悉不过的了。如今,中秋已过,石榴树上无石榴,枣树上头也没有一个枣子了。北高南低的院落里,地面高低不平,坑坑洼洼,怎么小时候就没有注意到这些呢?
母亲仰卧在那张床上,一动不动,腿骨骨折,一动就痛。见到蔡鸿雨,母亲既高兴又悲伤,边说边哭,泪如泉涌,蔡鸿雨拉着母亲那瘦骨嶙峋的手,手背青筋凸起,把皮肤挑的老高,再也没有往日劳作时那样健康有力了。
母亲一天天老去,如今又疾病缠身,脑血栓症状未消,又添骨折,母亲今生能站起来的几率已近全无了。蔡拉着母亲的手,问道:“你明知不能下床,为什么还要下来,为什么还不注意?”母亲哭得更厉害了,母亲不断地说着话,蔡鸿雨却一句也听不懂。起初,蔡还没太在意,仔细听,仍是听不懂。蔡转头看着哥嫂,大嫂说:“早就这样了,听不懂说什么了。”母亲的嗓子只能发声,却发不准音了,无法和亲人用语言交流了。蔡鸿雨不断地和母亲说话,母亲渐渐恢复平静,从其表情看,似乎能听懂蔡鸿雨说什么,母亲认为蔡鸿雨说的对时,就点了一下头,不对时,就摇一下头。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一生劳作,从不停息,绝不愿这样躺在床上,让别人侍候。母亲早就有手麻的症状,蔡鸿雨平时回家问起母亲身体时,母亲曾说过,其它都好,就是手有些麻。如果早预防,到大一点医院检查,早治疗,母亲应该不会这样卧床不起的,如果做儿女的能抽出时间早带母亲去医院,防患于未然,母亲现在仍然健朗,仍可下地,仍可以串门,仍可以和邻居说说笑笑。母亲的现状,是儿女不孝造成的,都是做儿女的错,如今,想尽孝也来不及了,晚了,只得眼睁睁看着母亲一天天消瘦下去,直至永远地离开她无时不在牵挂的儿女们。
午饭后,要和母亲告别了,蔡鸿雨把一小卷钱塞进母亲手里,叮嘱母亲,好好吊水,按时吃药,不要怕花钱。
蔡鸿雨离开母亲前,站在母亲床边,向母亲摆着手说:“俺娘,我走了,回去上班,有时间我再来看你,啊?”母亲也从胸口抬起手,手背往蔡鸿雨站着的方向推了推,意思是:“你走吧,忙你的事吧。”其实,母亲多想让儿女们陪在身边,可母亲知道,儿女都在忙,即便身患重病,母亲想着的,仍然是儿女,仍然不愿麻烦儿女,这就是母亲,一点也不想让儿女为她操心的母亲。
蔡鸿雨与母亲挥手告别后,向村前公路走去,公路离家有两三里,不算远,蔡徒步走着,想着母亲卧床不起的惨状,止不住地掉下泪来,都是自己无能,蔡鸿雨想,如果自己有钱,完全可以把母亲送到县城的医院,或市里的医院,这样,可以做进一步的检查,凭着现在的医疗技术,凭着母亲生病前的身体状况,母亲或许可以重新站起来,但这需一大笔钱,也许是两三万,三五万,也许要七八万,就是因为没有钱,只好眼看着母亲病着,眼看着母亲一天天走向死亡,这做儿子的,这一辈子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快走到公路边了,蔡鸿雨擦去满脸的泪水,不一会儿,登上了去县城的公共汽车,然后再转车。
蔡鸿雨想,今天,绕到市里,也得回到家里,回到家,把自己的工作简历写一下,明天,早早上单位,把工作简历打到电脑上,发简历,找单位,尽快出去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