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怎么这山上还真有妖了。”
他憨笑着下意识向秦望楼身边靠了靠。秦望楼见他如此,疑惑道:“你不是会捉妖术,会写血符吗?”
“我这血符得用鸡血狗血,鸡要公鸡,狗要黑狗,连一根杂毛都不能有,更不提人血了,不顶用!”大愚忙道:“这危急关头,你让我上哪儿去找公鸡黑狗放血?!你别愣着啊!你拿手的买卖!”
秦望楼瞧了那小妖一眼,却道:“你别怕,它没些杀意,该是闻到汤肉的香味寻过来的。”
“真……真的?”大愚瞧了眼自己刚烤熟的兔子,自言自语道:“难不成除了大夫,我还能当厨子?”
其实那小妖确实如秦望楼所言是被兔肉的香味吸引过来的,大愚瞧它可怜,于是大方舍了半只兔子给它,本以为它多少还能留下一点,不想竟是吃了个精光,吃完更是眼巴巴瞧着大愚手中的另半只。大愚没有办法,只能将自己才吃了两口的兔子连腿带肉也舍给了它。
“看着瘦小,吃得倒多。”大愚喝着野菜汤,不解道:“怎么如今的妖还喜欢吃熟的了?”
秦望楼瞧那小妖的模样,如何也不像是饿了一两天了。他盛了一碗野菜汤到它身边,蹲下身递上前也不说话,那小妖看了他一眼,却是就着他的手直接喝了。这三口肉一口汤,便是骨头也啃得干干净净,大愚本就饿得紧,瞧它吃得香,实在撑不住,又去找吃的了。
秦望楼用干净的帕子替小妖将嘴角的残渍擦拭干净,跟着递到它手中,道:“你不怕我。”
小妖摇摇头,用那帕子擦着手道:“你若要动手,在觉出我身上妖气时就该是时机,我想,你该是没有收我之心。”
“以你的道行,是能隐自身妖气的。”
“没有必要。”小妖道:“这深林高山,我又独身一人,即便不遇到你,换做旁人也定是要生疑的。”
“也不尽然。”秦望楼道:“方才那人,不就不疑你么。”
小妖一怔,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它笑得这般爽朗大方,眼中满满的欢喜之情,烛火映在它眼中,光彩夺目。
隐约间,秦望楼只觉那般熟悉与怀念。
它的笑容,像极了他心中所惦念的月儿。
***
大愚吃饱喝足,自顾先睡下了。只是临睡前还不断嘱咐秦望楼不可松懈了念头,若不然让妖吃了都不知道。
秦望楼自不在意这样的嘱咐,他睡意不浓,只待大愚睡后坐在溪边磐石上吹着笛,笛音轻柔温婉,入耳细腻久久不去,一曲终了,却是使人意犹未尽。小妖静静坐在一边,听完他这一曲,问他说道:“你这曲子,是为谁人所奏的?”
秦望楼倒不知它能听出曲中之情,轻抚了抚笛上垂下的苏穗道:“挂念的人。”
“这曲中满满皆是你之思念所想,该是深爱之人吧?”它道:“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只是个普通的姑娘。”秦望楼道:“普通的出身,普通的样貌。笑时同你一般高兴的模样,没些世俗的东西在里头。”
“说是普通,怕是在你心中却是无人能及吧?”小妖一笑道:“那她人呢?为何没同你在一块儿?”
秦望楼收了玉笛,顿了顿道:“她有更重要的事需做。”
小妖脸上的笑容跟着渐渐淡下,它环膝而坐,喃喃道:“即便是不在身边,可还有个人能让你时刻挂念,真好。”它低了头道:“我在这林中六百多年,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无人为伴,也不知这挂念和期盼,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你没有家人?”
“没有。”小妖摇头道:“过去,我曾与父母一同住在这岳逸以东的林中,它们只得我一个后代,视如珍宝,怪只怪无知凡人,听信谣传,将我父母抓走,却不惜它们性命……”它说着,抬起手臂将衣袖上的羽饰展开于秦望楼眼前道:“你可知,这是什么鸟儿的羽毛?”
秦望楼见那羽毛色泽艳丽,又宽又长,想是大鸟之翼上取来的。可他对岳逸并不熟悉,自然答不上它这话来,只得摇头。
“你许是该听说过,这岳逸国中之所以会以鸟羽作为这衣上装饰,是因为他们相信鸟儿会给他们带去祥瑞。而这以祥瑞为首著称的鸟儿,是一种叫帝央的王鸟。”它放下手来,只定定瞧着秦望楼道:“帝央身披彩羽,美丽非常,出现既为祥瑞之兆,可给人带去吉祥。若向其许愿祈福,便可得之如意。”
秦望楼听到这里,忽是明白过来。
传闻中的帝央鸟,居然会是真的。
“只是这前半句属实,后半句却是骗人的谎话。也不知究竟是何人编造这样的谎言,致使皇城之中无知君主下令,即便是将岳逸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帝央……”小妖说到此处,叹了口气道:“我父母为护我安全,中了那凡人陷阱被抓入皇城。可恨那皇帝一味听信谗言,向帝央许下心愿之后征兵出战,最终落得一败涂地。他将这败仗之责归咎于帝央未满足他一心期许的如意心愿,于是将帝央斩杀,焚烧于宫殿外的五尺深坑之中。”
“我因害怕同我父母一般下场,这才逃难至此远离皇城,本欲翻过那座辽岭去往中土,可却又不舍这片生我育我的岳逸国土……”小妖说着,如释重负:“后来我因修成人型,逃过皇城追杀。可帝央现身带来祥瑞的传闻却是在岳逸传开,故而从那之后,岳逸便兴起用各种不同的鸟儿羽毛织就羽饰,更是以此来区分尊卑贫富,着实可笑。”
“难道这世上,再没第二只帝央了?”秦望楼瞧着她衣上羽饰,这才知道究竟为何这般美丽夺目,原是它自身的羽毛,方才如此夺目。
“没有了。”它一笑道:“若我死了,这世上就再没有帝央了。”它轻抚着袖上的亮羽道:“因帝央羽色亮丽,比之孔雀更是斑斓,故而千年之前就遭到灭族一般的屠杀。羽毛被拔下做成各种饰品,又在一场又一场战争中被视作草芥,肆意践踏。待到岳逸开国之时,便只剩下五只了,只是两只年迈,一只重伤,只留我父母,生下了我。”它忽是露齿一笑,道:“你若见我之时动手收我,那这世上最后一只帝央就是亡在你手里的。”
秦望楼只一笑,道:“你道行颇深,收你也非易事。”他想了想问道:“那……你的名字便是帝央了?”
“已经太久没有人喊我的名字,我都不记得了,可定不是叫帝央的。”它摇摇头,忽是一亮,跑到秦望楼身边:“你与我颇有缘分,若不然,你给我起个名字,可好?”
秦望楼一愣,跟着失笑道:“既是唤名帝央的鸟儿,如何还要起别的名字呢。”
“你认真些!我才不同你说笑呢!”它一跺脚道:“好好给我起一个!”
它这赌气的模样,同南蓉也是有着几分相似,秦望楼一时不忍拒它,念起它不舍这片岳逸之土,念起它更怀念同父母一起的日子,又念起它笑它气,于他而言,便如他的月儿还在他的身边……
“便叫未离吧。”他道。
***
大愚睡了个好觉,却是在申时初刻早早起来,蹲守在通明草边收集草上晨露。秦望楼也并未闲在一旁,将已被收了露水的通明草从沙土中小心铲出洗净放入药臼中放好。未离在一旁无事可做,只得前前后后跟在大愚身后,好奇地问这问那。
“这草做什么用的?”
“治眼疾,不论因病因伤,但凡同眼睛有些关联,小到不适,大到失明,都能治的。”大愚小心将晨露装好,细细解释道:“只是需它自身所凝晨露入药,故而麻烦一些。”
“哦……原来如此。”未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不远万里从中土来这儿,就为找这草吗?”
“是啊,说是为他师兄。”大愚头也不抬,专心致志:“想来是私交甚好,过命的交情,若不然怎会这般辛苦,为等这晨露一夜未睡。”
“饶是这般用心,如何也该是心上人呀。”未离道:“他说师兄,你就信呀?”
“啊?”大愚摸了摸耳朵,转过头道:“心上人?这……师兄是心上人?”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未离把他一推,嫌弃道:“我是说他心上人,才不是他师兄呢。他一心挂念一位姑娘,想来这草药也该是为那位姑娘采的。”
“这么回事啊?那我倒是被他骗过去了。”大愚哼哼唧唧跟着起身,想了想道:“哎?不对啊,你怎么还在这儿?吃了我的兔子,还不快快退去!等着他收你不成?人妖殊途,人妖殊途啊!你可别是想趁我不注意,把我吃了吧?”
未离见他忽是离开自己数尺远,好笑道:“我要吃你,昨天你睡下的时候就该成白骨了,如何还非要等到现在?你浑身臭得发酸,才没你烤的兔子香呢。再说他要收我,还欠点儿火候,我可厉害着呢。”她说着,上前扯了扯他衣袖上的羽饰:“瞧你这羽饰,也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又稀又灰,给谁家当下人的吧?”
“去去去,别胡说!”大愚一甩手道:“才不是什么下人,是学徒知道吗?”他瞥了一眼未离袖上的羽饰道:“不过你这羽色倒是艳丽好看,从未见过,便是富贵人家的也不曾如你这般好看。到底是妖啊?手段厉害,这是什么鸟儿的羽毛?还那么多,别是就着一只给人家拔干净的?”
未离见他好奇,还特意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两晃:“好看吧?想知道吗?你过来我告诉你。”
大愚也是当真想知道,附耳过去了。未离悄悄在他耳边嘀咕一说,不想他竟是一下大惊:“你说什么?这是帝央的羽毛?!”
未离见他的样子着实好笑,道:“是啊,你不信?”
“当然不信!”大愚道:“这帝央是传说里的鸟儿,一出现就是祥瑞之照!我可不信我有这般运气,今生还能见到这传闻里用祥瑞之鸟的羽毛做的羽饰呢!”
“那,你可要试试许个愿,兴许就成真了呢?”
***
大愚帮着秦望楼收集了足足够两人用三月的通明草,将它们剪碎和晨露一同倒入药臼中以药杵捣碎,又取了干净的瓷瓶装了两个,递给秦望楼道:“这便好了,拿着。”
秦望楼自是感激,施礼道:“多谢你。”
“赚了你的钱财,自当效力,不必行这大礼。”大愚摇手道:“只是千万记住,这草药定要泡上一夜,待十二个时辰过后方可用的。用时只一滴便好,万不可贪图效果,多自不宜。”
“好。”秦望楼将药收好,望了眼在一旁独自玩耍的未离,这才向大愚道:“因受门中嘱托,便在此别过,日后若得机会,再来岳逸一叙。”
“我也交你这个朋友,若日后去往中土,定来寻你喝茶说话。”大愚笑道:“对了,你究竟何门何派?我还不知你姓名。”
“天华门岁星阁下,秦望楼。”秦望楼道:“这便走了,留步,后会有期。”他说着,手中一起剑诀唤出孤鸿仙剑,但见柔柔青芒薄薄霜雾,灵光浮浮沉沉由剑身而落,他飞身而起御孤鸿离去,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大愚看得目瞪口呆,长大着嘴巴连连说道:“我的老天,难怪来时瞧他嫌我的车慢,若按他这么走,识得路的岂不眨眼就到了?”
始终在一旁没有说话的未离听到他这话,噗嗤笑出声来道:“他这叫御剑凌空,那可是仙剑,便是不出手,普通的妖见了都是害怕的。”
“你知道得还挺多啊。”大愚将药臼药杵拿到溪边洗了干净,擦好收好方才起身道:“既是如此,你怎么不怕?”
“我?”未离摘着手中花朵的花瓣,跟着将它吹离自己的手中:“我六七百年的道行,还怕他的仙剑?”
“六……六七百年?”大愚几乎惊掉了下巴:“你,你可真……六七百岁,如何也该老态龙钟,学人家十五六的姑娘,也真是脸皮厚啊。”
未离脸上一冷,手中的□□跟着被它断成两截:“你再说一遍试试?”
大愚暗叫不好,如今秦望楼不在了,没人保护他,眼前这有六七百年道行的老妖精也许伸个手就把他捏死了,自己怎的就这么嘴贱?他方要赔笑,不想未离一下便闪身到他身前:“我吃了你!”
“妈呀——!”大愚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马车,不管东南西北拔腿就跑。只是无论他跑得多快,未离总是能紧紧跟在他身后,他吓得手软脚软,好几次跌到地上险些站不起来,好容易才跑出茂密的林子,不想眼前竟是一道深渊悬崖。
“还跑不跑呀?”未离步步将他逼向悬崖,冷笑道:“秦望楼走了,我看谁还能来救你。一只兔子就想喂饱我,你是不知道我胃口有多大吧?”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大愚的脸上汗如雨下,后头几乎湿了脊背,眼看着已是到了悬崖边上,再退就要掉下去了。然就在他眼巴巴望着那万丈深崖时,肩上却是让人一推,顿时整个人不听话的向后倒去,跟着落下深崖。
“救命啊——!”这将死的恐惧突袭而来,大愚眼看着崖上的未离越来越远,心中近乎绝望。
然崖上的未离却是露出调皮一笑,拂袖间跟着跃入深崖,彩羽纷飞,霞光乍起,一只蓝色大鸟由那阵光芒中展翅俯冲而下。它冠有双翎,羽毛鲜亮,一双黄绿的眸子如晶石至宝,尾有数丈足足长出双翅身长。
大愚看在眼中,几乎在那一瞬忘记了将死的恐慌。他忽觉身子一轻,竟是落到那大鸟背上。那于山涧云中翱翔的奢望,仿佛如梦一般的实现了。
传闻中的帝央王鸟,出现既是祥瑞之兆,向其祈福许愿,自会成真。
——你可要试试许个愿,兴许就成真了呢?
——许愿啊?嗯……我想飞。
***
中土以东,有国岳逸。彩羽纷飞,贫贵有级。
古有帝央,见之祥吉,向其许愿,自得如意。
朝朝暮暮,泪泪凄凄。犹思犹恋,未弃未离。
王鸟之相,宛若穹际。穿崖越海,圆梦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