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这般悠悠闲闲逛了大半日,却也不曾正经坐下吃上顿饭。这二人平日于门中修习本就吃得又少又素,加之陆曦月一路嘴馋,吃不多的那些又都留给了秦望楼,待到申时初刻逛得差不多了,方才往天华门去了。秦望楼送了陆曦月回凝音堂,自己则去了段苍远处复命,将遇南崇一事一并和盘托出。段苍远深知再是拖延不得,着段伯儒将事宜交代给太白辰星两阁,荧惑阁与岁星阁则交由秦望楼去安排了。
而陆曦月又哪里不知大战将近,她心中也早已有了决断,反而淡然许多,将之前于瑶城所买下的饰品都一一规整,先是相送了离她近些的叶慈与夏安瑜,待用过了饭,则前去荧惑阁找了姚卿宁。
这两年间,她二人见面屈指可数,如今陆曦月已成仙身,姚卿宁却是修为停滞不前。她二人于门前相望片刻,却还是陆曦月先打破沉默:“卿宁姐姐,陪月儿去灵谷走走吧。”
姚卿宁自也不会拒她,只顿了片刻,便应了下来。
她二人并肩而行,一路却是无话,直至入了那灵谷之中,姚卿宁觉得自己该是说些话才好,于是问她道:“我听应连说,前两日你同大师兄一道下山去了。”
陆曦月步子一顿,转过身道:“秦大哥去青潭镇,我正好去祭拜我爹娘。”
姚卿宁心中一紧:“原来如此……”她顿了顿道:“月儿,一个人的命那是天注定的,由不得自己。南崇的罪,哪里能容你来担,我们当真……”
“卿宁姐姐!”陆曦月打断她话,又默了半晌,脸上露了个笑容:“我三年前从七星镇回来的时候路过瑶城,你可还记得秦大哥赠我的耳饰?”
姚卿宁一时有些回不过神,下意识道:“记……记得。”
“那时你说好看,我总念着这事。”二人于长桥桥头驻足停下,陆曦月掏出那分装的红色小袋,道:“这耳坠子只此一件,我想你平日多喜桃色的衣裳,就为你配了白玉的,你瞧瞧可喜欢?”
“我……”姚卿宁有些无措的接下袋子,犹豫着却未打开:“月儿,你今日让我来,就是为了……为了同我说这个?”
陆曦月却也大方,点头道:“是啊,难道……”
“没有没有。”姚卿宁忙道,急忙打开袋子道:“你挑的,定是和我心意的。加之只此一件,珍贵非常,我定……”她话到此处,忽是想了什么,心中掠过一丝异样,转而看向陆曦月道:“月儿,你这是……这是何意?”
陆曦月脸上终是淡下了笑容,蹙眉道:“我原本只是想躲在天华门清清静静一辈子,可偏偏,天不随我愿。”于她而言,平静一辈子,终究是她的初心:“我知道你和丁大哥不恨我,可若大师姐知道了我是南崇的女儿,她也能不恨我吗?”
“师姐不是个不讲世礼的人,她于南崇的恨该不会怨在你的身上。”姚卿宁忙忙道:“即便她初晓之时可能伤心,可待想清时,定会原谅你的。”
“那她原谅我,这天下旁门别派的人又会如何?”陆曦月这一句彻底问住了姚卿宁,她见她怔愣,却依旧云淡风轻:“卿宁姐姐,这世间人事善恶,皆在人心。我再如何无辜,也不会得到所有人的原谅。外头的谣言你都听说了吗?知道了吗?那些都是真的。”
“月儿……”姚卿宁瞧她这样有些着急,可又束手无策:“我不知那些谣言,更不想听那些谣言,我只知道我认识的月儿是好姑娘,与我一生一世都是好姐妹!”
她这番真情之言,如何不让陆曦月感动,只可惜有些人,是注定要分别的:“卿宁姐姐,我逃避了那么多年,是不好再躲起来了。一些事,只有我才能做。”
“月儿,你到底……到底要同我说什么?”
“大战在即,天华门逃不过,我更逃不过。你方才说了,这是我的命。”陆曦月道:“我的性命,是南崇的性命,更是这天下的性命。若用它来换天华换天下,我心甘情愿。”
陆曦月的这一番话,便是秦望楼也是不可说的,而姚卿宁的反应却也在她意料之内。她静静倾听,好半晌都没有吱声,对自己这番沉默懊恼非常,无论如何也该劝慰的话却是半字说不出口来。
也许一切便如她所言,这都是命。
***
陆曦月每日依旧于灵谷同秦望楼一道练剑,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午时会和姚卿宁丁应连一道用饭。可三人间却早已不能同当初这般毫无忌讳的说话,心中都各自有着各自的顾虑,相比而来,陆曦月竟是言谈间最平常的一个。她用过饭后还是会去明月庐同段苍远学书画下棋,弹琴则每日同柳梦生与叶慈一道,抽着空同夏安瑜学做点心,隔三差五便送去给段苍远尝。偶尔也去荧惑阁探望夏安宁,闲暇时随她精进绣艺,顺着把秦望楼爱吃的绿豆糕的做法也一道学来了。
这宁静非常的日子,她视如珍宝,每一个时辰都深刻在心。
“我看这以后,怕是这门中有些手艺的都要让你学去了。”凝音堂里,叶慈尝了口刚做好的绿豆糕,一次次的也是不吝夸陆曦月:“何时也教我做做?总也尝你的点心,嘴都叼了。”
“那待我将这点心送去水榭,就回来教你好不好?”陆曦月因她话笑得窝心,秦望楼向来爱些清淡的,极是喜欢这于他而言特制的点心。虽是糕点,却也不甜不腻,陆曦月在糕上压了纹样,五六只叠在盘里,如花团锦簇精致非常。
叶慈也不多疑,只问道:“不是要去师父那里学书画么?”
“今日不去了,专陪你。”陆曦月起身道:“大师姐,你等着我,我就回来的。”
叶慈也未觉奇怪,应下道:“好,你一路小心些。”
陆曦月不舍瞧她一眼,放才带上食盒转往云栖水榭去了。这水榭是秦望楼的居所,他因喜清静,故不同他人一道居在岁星阁中,水榭更近灵谷,除了湖中锦鲤相伴,没有旁人。
陆曦月到了那湖岸边,远远便瞧见秦望楼正独自一人在屋前,蹲身向湖中洒着食饵。湖水中接连跃起赤色的锦鲤,争相抢食,引得阵阵水声涟漪。而秦望楼也是瞧见陆曦月来,却不忙起身,只等她过去。水榭无桥而连,无修为者自不得过去。陆曦月引了那湖水之灵于湖面轻轻一踏,鞋袜衣摆半分不湿,慢慢几步到他身边。
手中最后一把食饵于湖中洒尽,秦望楼这才起身,迎上陆曦月目光道:“是什么好吃的?”
陆曦月哪里会意外他这疑问,笑笑道:“你这般挑嘴,于你而言好吃的不过也才那些。若不然你一个个轮番猜猜,看可猜得到?”
秦望楼似也未多想,张开就道:“绿豆糕。”
“真是没意思。”陆曦月一哼道:“卿宁姐姐说得对,还是逗伯儒师兄有趣些,同你说话,没趣!”
秦望楼只一笑,领她到屋外竹凳上落座,接过食盒放到桌上。
“我瞧你午时吃得少,想是又挑嘴觉得饭菜不合口味,做些点心给你送来。”她将盒盖打开放到一边,取出一块递到秦望楼嘴边:“你尝尝,好不好吃?”
秦望楼低头浅尝一口,那糕点松软香甜,却又清爽不腻,隐约间像极了夏安宁的手艺,可却与她那般细腻不同。
“不好吃?”陆曦月自己没舍得尝一口,心里忐忑,见秦望楼不吭声以为味道差了,刚想要自己尝尝,不想却被秦望楼拉住了手,又往嘴里送了一口。
陆曦月脸上隐隐发热,可也未挣开,只看着他将这一整块绿豆糕吃完,取了方帕子擦去她指尖残碎:“桃酥也做些,我都喜欢。”
“胡说,夏阁主说你连清凉糕都不喜欢的。”陆曦月揭穿他道:“桃酥又碎又腻,你才不会吃。”
秦望楼瞧她这模样,心中喜欢,方要开口再说什么,忽闻那半空雷鸣炸响,抬头望去,竟是天华结界应声碎裂。陆曦月惊呼一声,跟着便见无数细碎灵光于半空落下,炸裂的纹路四散而去,一阵阵轰鸣撞人耳膜。
她心中一沉,知道这一天终是来了。
秦望楼扶她起身,宽慰她道:“你先回镇星阁去听师伯安排,自己的主意还是放一放,听我的可好?”
陆曦月却是十分淡定,毕竟她早知这天终会来临,所以完全没有半点惊讶:“我知道,你放心去吧。”
秦望楼又哪里当真放心得下,伸手将她轻揽在怀,于她耳边轻言道:“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轻易动手。”
陆曦月犹豫片刻,却还是答应了下来:“好。”
秦望楼这才慢慢松开她,不舍又望她一眼,方才忙忙离开。
苍穹间,雷鸣声隆隆不断。陆曦月抬头看着那碎裂的结界,忽一阵强风而过,吹散了她长发,吹落桌上那方锦帕。她上前倾身捡起,指尖抚过那精致绣纹,心中一阵撕痛。
她精进的绣艺,却终是绣了一朵黄泉花在一方锦帕上留给他。
黄泉花叶永不相见,今生独留一份思念,待到来生有缘,再寻君心还愿。
***
以往平静的天华门,从未像眼下这般忙乱过。阁中弟子纷纷都朝入界大门处涌去,个个神情凝重,却无一人开口说话。陆曦月的淡然与这番紧张格格不入,她错过那无数身影,入了那镇星阁明月庐,果见段苍远正静坐其中。
她也不多话,只上前拂摆轻跪在段苍远身前,俯下身来磕了个头。额头点地时,那外头又一阵轰然炸响,结界碎片如雨般纷纷洒落,砸碎于青砖之上。
“师父,天华于月儿之恩,此生无以为报。”她闭着眼睛,只听得那如雷巨响,颤着声道:“今日之战,月儿必会给天下一个交代。天华不可亡,天下更不可亡。月儿……谢师父……”
她阵阵哽咽,眼中生疼,却也落不下泪来,只得抬头强颜欢笑:“谢师父,知遇养育之恩。”
段苍远半字都未言语,只点了点头,扶了她起来。
“让月儿去吧。”陆曦月道:“这是我的命,我不愿连累他人。”
段苍远朝外头瞧了一眼,跟着走出屋外,但见那往生阵中阵阵微光浮现,笑了笑道:“若整个天华门都躲在一个姑娘身后苟存于世,仙灵也是不会答应的。”他回身只一拂袖,竟于明月庐前筑起一道结界:“留在这里,不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