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与南崇所唤妖兽那一战究竟胜负如何,陆曦月根本无心去管,她与白隐在离开平瑶山地界约有百余里的一座无名小镇内停下,以黑布裹了仙剑,又卸下了那衣摆领口上的凤纹隐藏身份后,随意寻了间普通客栈歇脚休息。
“少主,不要紧吧?”白隐亲眼看着陆曦月被秦望楼一招重伤,心中担心,关切询问。然陆曦月伤身更伤心,奈何不好宣泄,只得深深压在心底:“没事……”她顿了顿道:“我若着你回天华替我办件事,你可办得?”
白隐面上没些情绪,言语间也是稳重:“少主请说,白隐能做的。”
“说是为我,却也是为你母亲。”陆曦月道:“之前我于天华门前所伤的守门弟子,你可好将他带出来?”
白隐一愣,不明陆曦月话为何意,回忆了一番孙飞相貌,道:“是那个被少主断了剑灵的人?”
“青龙仙灵现世,岁星阁主修为必散,如今天华门定是大乱,结界无人修补,正是你进去寻人的好时机。”陆曦月道:“那孙飞是岁星阁弟子,天华以东天梯之后,便是东方岁星阁。你若有手段,带他出来该不是难事。只是此事涉险,你若无能为力,不用勉强答应。”
白隐摇了摇头,也不问缘由,只应道:“少主放心,我有法子的。”
陆曦月有些吃力道:“我仙剑被损,亦有重伤,这一时也御不得剑走。不过若你一旦得手,不用再回来此处与我汇合,带着他直接回去汉修寻你母亲。”她想了想又道:“遇人不可多言,若有危险,保命要紧。”
白隐点头应下,也未再多言便离开了。
陆曦月看着她掩门,待片刻后起身走到窗边,抬手轻轻将窗推开一条缝隙。白隐年纪虽小,可因自小在南崇身边长大有些本事,自也小觑不得。陆曦月眼看白隐融入人群之中忽是突然看不见了,方才重新回到桌边坐下。
桌上放着小二刚沏好送来的热茶,陆曦月心口绞痛浑身冰冷,握了那茶壶柄来欲倒杯热茶来,不想手中止不住的一阵阵颤抖,茶水多少洒到杯外,便连壶盖都因此颤出了声。
她无力将茶壶放下,气息一沉,又止不住咳出口血来。自入天华修习,除了在朔阳山的芪族所居地遇到尚嫆那一次,她便再未遇过什么险境,更不提重伤呕血,损了修为。然如今头一回重伤如此,却是拜她最爱之人所赐。低头看向阵阵颤抖不已的双手,还是能够清晰的回忆起相思剑埋入许若晴心口时的阻力,陆曦月瞒得了谁也瞒不了自己,至少那一刻,她是真的想要许若晴的命。
虽非第一次生出杀念,却是第一次动手杀人,如今永吟珠内细微的纹路已然有了变化,正淡下了之前的光芒不再耀眼。
这便说明,它已经归源了。
她猜到了秦望楼不忍牺牲他人性命,却猜不到他为护他人宁愿伤她至这般地步。
相思剑再裂得深些,只剑一断,没命的人就是她了。
真真是心如刀割痛不欲生,昔日那些承诺蜜语如今想来竟是如此可笑。她的珍视在他看来形同虚无,她的真心比之他来一文不值,他的善恶在他的心中,说什么背弃天下也会同她一道亡命天涯,都是谎话。
怒意激着新伤越发严重,陆曦月疼痛难耐,本欲起身去床上休息,不想膝上一软竟是倒在床边,呕出的鲜血将眼前染红了一片。
欲哭无泪,却是伤心欲绝,她今生唯一挚爱不但欺她骗她,更是彻底伤了她。
让她如何不恨。
“望楼……”
饶是如此,上天却终究未给她哭的权利。
也许,这世上本就不该有什么陆曦月,有的就只是南蓉。
***
白隐回到平瑶山时,那里早已是大战之后的一片狼藉。崇山倾倒,千树尽折,那天华门外原本耀着隐隐霞光的结界再是不复存在,连守门弟子也不如之前那般瞧着不好对付,只留下一个她见过的。
正是解玉鸿。
然因白隐之前一直都在暗处,故解玉鸿并不知她身份,眼见她看也不可能门前四人径直便向那天华门内而去,忙上前拦下她道:“姑娘等等!”
白隐见此,也是不躲不避,站住了。
解玉鸿打量她一番,瞧着实在也没些敌意。可这么一个还可算作是孩子的姑娘贸然出现,总也是奇怪的,于是警觉道:“敢问姑娘是?”
“领少主命,来此寻人。”白隐瞧了解玉鸿一眼道:“公子还是不要挡我去路为好。”
解玉鸿一怔还不及出手,那其余三名弟子早已按捺不下,厉声道:“准是那妖王南崇的手下,快!快拿下!”
“哎等等!”解玉鸿正欲阻拦,可却哪里还来得及。那三名弟子纷纷将白隐团团围住,手中起诀控剑向她急急攻去。不想白隐动也不动,但见那三柄剑灵就在即将伤她之际,忽是顿在原处,剑身之上慢慢凝结起一层薄冰,沿着那剑锋而上越来越厚。三名弟子惊讶间不自觉便松了剑诀,就见那白隐眸中神色一沉,那剑上寒冰忽是一裂,紧接那三柄剑灵竟是悉数碎裂炸开原处。
三名弟子皆是被震开出去,纷纷呕出鲜血不省人事,唯剩下那解玉鸿毫发无伤,呆立当场。
“你是带路,还是留在这儿?”白隐转过身来,眸中神色淡然,静静问道:“或者告诉我,岁星阁是不是就在这天梯后头?”
解玉鸿万万没料到一个十来岁的姑娘竟是这般厉害,愣了半晌忽是想到什么,惊道:“你口中少主可是我师姐陆曦月?”
白隐一听他这话,淡道:“什么陆曦月?”
“我师姐陆曦月啊!”
“这世上哪儿来什么陆曦月,只有南蓉罢了。”白隐说着,慢慢走到解玉鸿面前,她因个子比解玉鸿矮上许多,抬手只能勉强碰到他肩膀,解玉鸿还不曾反映,不想肩上让她所触之处忽是凝起一阵薄冰,一瞬将他整个半身全部冻住了:“我猜猜,你该与少主情义不浅。”
“你……!你带我去见她!”解玉鸿忽被控住半身逃开不得,只能挣扎着道:“什么南蓉?曦月就是曦月!哪儿来的什么南蓉!”
白隐见他如此,又想起他之前总是频频规劝陆曦月不要冲动,想了想道:“你在这里等我。”
“哎!哎!”解玉鸿眼见白隐就这样直闯进去,愣是如何喊她都得不来她回个头。他一双腿被冰牢牢钉在地上动弹不了半分,只能抽出剑来去破这厚冰,可效果实在不甚理想。想他堂堂辰星阁弟子,竟是拿这冰毫无半点办法,也是可笑至极。
本以为白隐就这样闯入天华门中多少会引来骚乱,可不想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竟是只身带了那孙飞现身出来了。
孙飞虽不及孙远个头高大,可比起白隐来却是结结实实的一个壮实汉子,然白隐将他带在肩上却是不费吹灰之力,稳稳下了天梯,将他丢在解玉鸿脚下。
“你若想要见少主,就帮我将这人带回汉修。”她道:“只是若修为不够扛不住寒意在路上死了,可就怪不了旁人了。”
解玉鸿望着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孙飞,又抬头看向自己身前已是毫无半点昔日威严的天华门。他知道自己这一走,无疑会同陆曦月一样背负背弃师门叛离天下的罪名,可他心中却始终不愿相信,陆曦月会是真心为这逆天罪孽之举的。
他信她,她一定不会那样做的。
“你到底走不走?”白隐见他犹豫,以为他打了退堂鼓,不想解玉鸿却是收起剑灵,似也是下了决心:“你把这冰破了,我跟你一起回去。”
白隐一愣,上下把解玉鸿一打量道:“连这冰都破不了,却要和我回汉修?”
解玉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多少拉不下面子来。白隐瞧他如此,多少有些后悔说了要带他一起走的话。再者这贸然生事,也不知陆曦月会不会恼了。
“你放心吧。”解玉鸿怕的就是她犹豫,忙道:“我别的本事不行,御寒还是稳的。”
白隐听他这话,也是不想再多有耽误,只道:“随你吧。死在路上,我可不管。”
***
陆曦月在那客栈歇息了两日,也是勉强为自己引灵疗伤至行动无碍的程度。她在第三日接到了从汉修飞来的信鸟传书,书信上只简简单单两个字——事成。陆曦月将那信纸送回信鸟口中,那信鸟跟着扇了扇翅膀,同书信一道化作一团晶莹消散,不留一丝曾存在的痕迹。
白隐既已事成,那她也不可多做停留,即便伤得再重也该回去了。只是相思仙剑开裂,裂痕又不好修补,连带这伤更是一辈子的。若说是要御剑回去,不必想也知是困难重重,路途遥远不说,剑与她身上的衣裳都会时时刻刻暴露她的身份。
陆曦月念及此处,依旧用深色的麻布将相思剑层层包裹起来,又换了身干净衣裳压下仙身护体未在其上显出凤纹,跟着去到楼下同掌柜结了房钱。
“姑娘,这是找钱,您拿好了。”掌柜的将几个铜板递到陆曦月手中,有礼道:“姑娘,最近这世道不太平,姑娘独自上路,要当心啊。”
陆曦月如何不懂他口中的不太平正是因她而起,只点了点头含糊应道:“多谢提醒。”
她收了铜钱正欲离开,不想身后一桌人似是听到了那掌柜的提醒,扬着嗓子道:“掌柜的所言不太平,可是指那百鬼妖王南崇又重新现世的事?”
掌柜的一听这话,连忙从帐台后头小跑出来安抚道:“客官,可轻点儿声,这话不好随意议论的。”
“有何议论不得?”说话的壮汉模样粗犷皮肤黝黑,眼大外凸鼻梁宽扁,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眼角延到下颚,一口黄牙层次不齐,乍一眼十分恶心丑陋。他手边一把五尺钢刀未有刀鞘包裹,刃上带齿,有尖有钝,模样奇怪:“前些天还听闻这平瑶山上天华门与南崇大战,说是连那上古仙灵都惊动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是真是假都只当个传闻,我这也是好意提醒人家姑娘罢了。”掌柜的笑道:“即便当真惊动了仙灵,咱普通百姓也管不了啊。客官,您说是不是?”
“这些年一直都传南崇为天命的亲生女儿在天华为徒,若这消息是真的,天华门岂不是自家打脸?”那壮汉哈哈笑道:“本欲培养一把杀人刀,不想那刀却砍了自己人,当真是滑稽可笑啊,哈哈哈哈。”
掌柜的为不得罪金主,自然是赔笑的,然那壮汉的话已然惹恼了陆曦月,可她却意外沉得住气,继续听那壮汉言说。
“只可惜那把杀人刀没什么用,经不住南崇一招就落败了。”壮汉还未开口,于旁一桌的一个男子又跟着开了口,陆曦月循声望去不禁一怔,竟是那当初在青潭镇所见过的英罗门的弟子李玉。
“什么为师胜为父,都是假的,师父到底比不上亲生父亲。”李玉一叹,拿了酒杯浅饮一口:“天华门纵然有上古仙灵庇佑,可那南崇也可唤妖兽为攻,打来打去都是两败俱伤。这胜负关键,都在那叫南蓉的女人身上。”
“听这位小兄弟的话,怎么,是亲眼见过南蓉了?”壮汉不屑道:“也不知小兄弟师承何门何派,听着口气却是不小啊。”
李玉也是大方,抬手揖礼道:“在下李玉,英罗门下。”
壮汉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环钺,脸上神色变了变,还礼道:“原来是英罗门,失敬失敬!”他松下手道:“不过,小兄弟,可当真是知道些什么?”
“即便是没有看见什么,结果也是好猜的。”李玉道:“天华欲培养天命弑父,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此话怎讲?”
“儿女弑父本就是大逆不道,天华利用人心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如何能算得体面?这是羊肉没吃着还惹了一身骚,凭南蓉短短几年修为,即便是天命也根本做不到能杀了南崇。天华门这赌注下得也是太大了。”李玉嘲讽道:“还让本不知南蓉活着的妖王知道天命存在,这下倒好,天命一旦给他那煞命的儿子续了命,天下落入南崇之手是早晚的事,若按我说……”
“早该杀了那臭娘们儿!”壮汉接了李玉的话道:“我说怎么全天下都在找天命,原来不光是能杀了南崇,还是个能给南崇孽种续命的东西。这还留着做什么?一刀杀了,一了百了!瞧瞧现在,倒戈了吧!”
李玉正要再说什么,抬头却见那壮汉身边不知何时坐下个人。
那样貌依旧清秀,可眼中神色却早已不似多年前那般慌乱无助。饶是如何隐瞒,却瞒不了她额间那点朱砂。
那是天华门人成就仙身的铁证。
“我就在这儿,你杀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