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曦月冷不丁往那壮汉身边一坐,顿时惊得他白了脸。然他到底对许多事一无所知,更是对陆曦月的身手如何不很清楚,不过也很快恢复常态,故作惊讶道:“这当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啊。”他把陆曦月一打量,凑上前道:“你是人是鬼?这么巧就能遇到了?”
他口中臭气熏天,激得陆曦月忍不住歪头避了避。壮汉见她如此嫌弃,脸上顿生怒意,一巴掌拍到桌上站起身来,惊得那五尺大刀也跟着哐啷一震:“少给老子在这儿阴阳怪气!你是不信我会出手是不是?”
陆曦月冷冷抬头瞧他一眼,也不畏他高大硕壮,轻言道:“我不是说了?我就在这儿,你杀我试试,为这天下人做件好事,功德无量。”
“你以为老子不敢?!”那壮汉显然是被激怒,满脸通红怒目圆瞪,模样甚是凶狠。他一把抓起那钢刀对着陆曦月迎头砍下,几卷旋风顿时将桌椅掀翻,客栈里的人纷纷惊叫着落荒而逃,眼见就要血溅当场。然陆曦月却是动也不动,只见那刀离她发丝不过一寸有余,竟是猛一下被弹开出去。那壮汉挥刀时本就使足了力气,弹回的力道自也更大,他脚下好些个趔趄退开足足十余尺去,若非柱子挡下,怕是就要摔了。
他这一下难堪非常,当下更为恼怒,忙站直身就欲再攻,不想李玉却是慌忙将他拦下,谨慎规劝道:“壮士莫恼!你不是她的对手!”
“闪开!”壮汉显然是恼怒非常,以刀指着陆曦月道:“竟敢让老子难堪,我要她的命——!”他身材魁梧高大,李玉自是拦不下他,眼看他如猛虎出山扑上前去,钢刀横扫就要削下陆曦月的脑袋,可陆曦月也只是偏头一避,钢刀险险擦过她颈边,闪出点点灵光。二次出手又落了空,壮汉已然被怒意冲昏头脑,他反手持刀向着陆曦月身后再砍,却见她终是旋身绕到一边,衣摆浮动间领口袖口皆是凤纹乍现。而那壮汉一时失了平衡身子前倾,重重砸在那木桌之上将其压得粉碎。
陆曦月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墨色长发宛若幽幽水帘,衣摆薄纱凤纹瞬展栩栩如生。那深色麻布如何能轻易便掩盖仙剑之威,刹那间陆曦月身披灵光周身云雾腾腾,身后相思仙剑黄光柔和阵阵,她于那薄雾中稳稳而立,目光沉寂,面上更是无半点哀喜之色。
李玉在一旁不由瞧得呆了,念起她同南崇交手之时,根本不曾见过她这番模样。美不可方物,却是冷得不能近身。
“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信口胡说。”陆曦月望着那挣扎的壮汉皱眉道:“满嘴的污秽,听了也是污人耳朵。”她说着,目光慢慢落到李玉的脸上,可却是一字未说,转而踏出的客栈。
这一阵骚动,已然引来不少人驻足围观,一些难听字眼多少落入耳中。陆曦月掏出一锭银子将它放入早已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掌柜手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原处。
她身后的议论越发大声,字字如刀句句如剑,深深割在她心,满满伤痕。
这便是天下人的议论,天下人的眼光,终是她要面对的。
***
正如解玉鸿所言,他虽修为短浅,可因辰星阁中本就是冬寒的气候,他御寒的本事倒也当真了得。只是比起辰星阁中的寒,汉修的冷更是透到了骨子里。他若非入辰星阁门下,定是御不住这寒意的。
想起那于岁星阁中修习的孙飞,解玉鸿满满担心。岁星阁初春之景暖人心脾,没有秦望楼那等修为,御这汉修地界之寒怕是凶多吉少的。可又想起白隐放着天华门那么多人不带,偏偏特意带走个在岁星阁的人,定也是有目的的。
该是不会让孙飞轻易死才是。
来这汉修已有快四天了,可他见过的人由始至终都只有白隐一个人。然白隐话少,又总没些好脸色,时常说不了几句话就走了,他也不曾从她嘴里问出有关孙飞和陆曦月的事,这一连好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加之总也耗了精力去抵挡这寒意,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可就在他几乎快扛不住的时候,陆曦月终是回到了异源宗,一听白隐说解玉鸿在,当下也未去找萧彤,直接便去了暂时为他安排的住处。
“曦月!你可算回来了!”解玉鸿在见她推门而入的时候,多日的阴郁一扫而光,忙是快步迎上前,却见她脸色难看,担心道:“你怎么了?伤严不严重?”
陆曦月听他这话,眸子里神色一松,摇头道:“不要再叫这个名字了,这个世上,只有南蓉,没有陆曦月。”
“我不承认什么南蓉!”解玉鸿道:“陆曦月就是陆曦月,你是我师姐陆曦月!”
“你不认又有何用?你一人,敌得过天下数万人吗?”陆曦月道:“我本就姓南,陆……不过是养父母给的姓罢了。”
解玉鸿见她伤心,哪里还会再违她意:“那……那好,你不愿听,我就不说不提,没有师姐,没有陆曦月,没有天华……”
“够了。”陆曦月蹙眉打断他道:“你跟着白隐来这里做什么?修为尚浅,即便是辰星阁门下,御这汉修的万年冰寒也该是力不从心的。”
“我来就问你一句话。”解玉鸿正色道:“你究竟为什么要同南崇走?”
陆曦月闻他之言,忽是一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他是我父亲,我同他一道回家,有什么不对?”
“可天华是你师门,秦师兄是你挚爱,天华门的众徒都是你的师兄师姐!还有初入门的师弟师妹,上上下下百余人!”解玉鸿不知不觉大了声,激动道:“段师伯更是待你如女儿疼爱,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他如何待我,是他心甘情愿,非我逼迫。”陆曦月冷声道:“天华门留我,秦望楼救我,段苍远育我,这些不过都是他们想要我去做一把能够除掉南崇的杀人刀。”她转而一笑道:“可南崇是我父亲,弑父之罪,大逆不道,这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你这是口是心非!我知道你不会那么想的!”解玉鸿急道:“这些都是误会,你跟我一道回去,去同师伯他们说清楚!他们不会不原谅你的!”
“我为什么要他们原谅?”陆曦月嘲讽道:“我与你也不过私交平平,你以为你千里迢迢来这异源宗一趟我就会跟你走?”
“曦月!”
“闭嘴!我说了这世上没有陆曦月!”她厉声喝道:“念在你我曾也相识一场,好心规劝你一句,早些回去天华门修习,别在这冰天雪地平白无故丢了性命,这里没人给你收尸,到时再拿去喂了妖兽,连尸骨都留不下。”
“活得不明不白,徒留这尸骨于世何用?”解玉鸿望着陆曦月道:“你既不愿我唤你那个名字,那我便随你心。这天下是非善恶,不是由旁人来说的。你在我心中是善,绝非为恶。”
“那怕是要让你失望了。”陆曦月转身步向屋外,只留那含糊不清的声音回荡耳边:“什么善恶,都是自私的念头罢了。”
***
解玉鸿的话多少给陆曦月带去了些许不平静,可她到底已历经大风大浪,即便有一番挣扎也难轻易撼动她。但看眼下却是身受重伤,这之后的行事计划,怕是都要被打乱了。
她着白隐带了路前去了萧彤暂住的地方,于门前犹豫了一番,轻声问白隐道:“你可同你母亲说过话?”
白隐在她面前显然要自在些,毕竟是说过了心头话的人,脸上多少没那么些冷漠了:“不曾说过。”
“为什么?”陆曦月疑惑道:“你将人送来,不该同她说些经过?”
白隐摇头道:“我不敢。”
陆曦月哪里不知她所说的不敢是指什么,想了想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同她说些话就来。”
白隐自然应下,见陆曦月推开了门,却下意识躲到了不远处的角落里。而陆曦月独自径直入到屋内,见萧彤正独坐在床边守着孙飞。萧彤见是她来,漫不经心道:“你回来了。”
“还没醒?”陆曦月上前,见孙飞脸色没些异常,想是之前所受的伤也该是有了好转。她正欲再说什么,却是听萧彤道:“剑灵同仙剑虽是不好比的,不过剑灵受损,其主修为亦损。你断了他剑灵,他也是会伤的。”
“心疼了?”陆曦月道:“你只说不断手断脚,又不曾说剑灵也不可断。”
“你多心了,我可没怪你。”萧彤似也不在意,笑着看向陆曦月道:“不过,你这做事果决的模样,倒当真同南崇像极了,果然是亲生的父女,可惜了是个女儿,若是个儿子,我想他也该是极宠你的。”
“莫说这些无用的话。”陆曦月也不与她再拐弯抹角,直言道:“我只为救我大哥,没别的心思。”
“其实你根本不用那么着急去死。”萧彤忽道:“我保你一条命,可好?”
“什么?”陆曦月一怔。
“你背弃天华遭这天下万人唾骂,若是当真以死为代价换你大哥活命,他孤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义?况且你也不甘心就这样死吧?”萧彤抬手摸了摸她额间那点如何也抹不去赤红朱砂道:“你看,这就是你口不对心最好的证明。你心里住着一个圣人,赶都赶不走。天华如何欺你瞒你,你终究还是当做师门,秦望楼再怎么伤你骗你,你终还是爱他入骨。你戴着背弃天下的面具做着你心中为善之事,即便是没有善终,可连天华仙灵都在护你,便就证明你这辈子都做不了一个坏透心的人。”
“我动手时确实生了杀念。”陆曦月道:“仙灵曾对我说过,心念不坚,万劫不复。死又何妨,我早不怕了。”
“就这么死了,你甘心,我还替你不值呢。”萧彤说着,附到陆曦月耳边道:“我给你个主意……”
她一字一句轻声细语,说得这般平静淡然,却是让陆曦月脸上越发难看。
“怎么样?”萧彤放下手来,见陆曦月面有异色,嗤笑道:“这一举两得之事,还用考虑?”她坐回到孙飞身边,轻抚他脸颊喃喃道:“这样,你我都得利,你也不用豁出命去。与你大哥两个人寻一处山涧深林里闲度余生不问世事,总也好过救活他让他一个人独活要好,不是吗?”
“我……”
“这独活的滋味,你该是比谁都清楚吧。”
***
许若晴受了陆曦月那一剑几乎是当场毙命,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可当真被剑贯穿身体时,那样的痛苦却让她始料未及。她甚至不及再同秦望楼说上一句话,再好好看他一眼将他深映心底,眼前便漆黑了一片,再听不到半点声音。
她余下的性命,都会在秦望楼身上得以延续,于她而言,却也成了她另一种活法。
天华门先是失了荧惑阁主,然不过几日光景,岁星阁主华千锦也即将一并离去。五阁阁主唯剩段苍远一人,整个天华门上下乱作一团,虽无弟子伤亡,可早已人心涣散。
秦望楼先将许若晴的尸身安置妥当,又去到华千锦身边跪听他临行教诲。他为岁星阁首徒,方才送别母亲,如今又将送恩师入殓,加之他一心所爱寻仇如此,当下也是伤心伤神加重了伤势,方出屋门,肩上又是一疼。下意识伸出手去,竟又是染了一手鲜红。
“师兄!师兄!”便在此时,丁应连吵嚷着急急忙忙从后头跑过来,秦望楼忙要他噤声,拦到一边道:“小声点。”
丁应连忙点头,正要说话,忽瞧见秦望楼肩上臂上都是血渍,惊呼道:“师兄你的伤!”
“无妨。”秦望楼道:“不要声张,只说你的事。”
“我哪有什么事!是孙飞不见了!”丁应连压着声道:“不但他不见了,那守门的解玉鸿也不见了!其他守门弟子也是被断了剑灵重伤,到现在都没醒!是孙远熬了药回屋的时候方才发现的,再去门前问人,才晓得是遭了袭。”
秦望楼一惊:“有人擅闯入门?却没人发现?”
“便就怪在这儿了。”
秦望楼轻触肩上的旧伤,待一阵灵光微过,方才放下手道:“走吧,去看看。”
“等等师兄!”丁应连一把拦下他,郑重严肃道:“你总也这样,只保伤口不裂却不彻底治愈,要拖到何时去?”
“这是仙剑所伤,同平时里的伤不好一概而论。”秦望楼蹙眉道:“便是仙身亦损,能保如此已是不易。”
“那……”
“走吧。”秦望楼再不容他多言,先行往后头的居所走去,丁应连只好无奈跟上,方才一到地方,就见孙远匆匆迎上:“师兄!孙飞他……!”
“别忙。”秦望楼安抚他道:“人不见前,你走开多久?”
“前后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我也没听到什么响动。”孙远道:“他伤得不轻,我是想给他熬了药,怎么也要灌他几口下去。没想到这一走,人就不见了!”
秦望楼于床前细细查探一番,发现根本没有半点争斗痕迹,加之孙飞有伤,若非是心甘情愿,怎么也该弄出些动静才是。他念及此处,探手又在褥子上摸了摸,顿觉一阵冰凉。那并非是因人离开而转凉的,反而更像是被寒冰冻过的凉。可虽说如此,褥子却又是干的,显然矛盾。
秦望楼隐约觉得不太对劲,连忙向天华大门而去。那门前因一战狼藉已是多少被修整了些许,如今又换上了新的守门弟子,个个都如临大敌,动也不动。空地上,几处水渍还清晰可见,若非来得早,怕也是要干透了。秦望楼上前摸了摸,发现那水渍隐约也透着一股冰凉,按理过了那么长时间是不该留有如此凉意。
“师兄,可查出些什么了?”孙远急道:“孙飞他还有伤在身,万不能……”
“别急。”秦望楼道:“该是同一人带走的。”
“同一人?”丁应连忙道:“是不是曦月?是不是她?”
秦望楼蹙眉摇头道:“不,不是她。”他道:“虽说解师弟只与她相识,可旁人带走孙飞和解师弟根本没有意义,我想该是她的主意而非是她所为。这留下的痕迹,不是她的身手造成的。”
“那她要他们两个做什么?!难不成又要御动永吟珠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孙远几乎急白了脸,怒道:“她怎可如此丧尽天良!”
“她若是要在永吟珠上动心思,随意寻两个人便罢,没有必要着人冒着被发现和再起冲突的危险都要特地进去将孙飞带走。”秦望楼道:“她挑了他们二人,定是有原因的。”
秦望楼的话不无道理,丁应连闻言也是点头道:“孙远,你别急,若真如师兄所言,孙飞反而没有危险。”
“他不在我眼皮底下,就是危险!”孙远道:“除非找到他,不然我是不会放心的。”
丁应连见此,于一旁小声问秦望楼道:“师兄,此事可否告诉师伯知道?如今天华门这么乱,又出了这样的事,师伯本分身乏术,若不然……”
“说还是要说。”秦望楼瞧了那守门弟子一眼道:“守门弟子已换,又都是镇星阁的人。此事,师伯怕是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