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华门接连失了三阁阁主的消息不胫而走,而南蓉弑父并夺其力至群魔乱舞祸害苍生的说法更是因寒灵寺被一夜灭门的原因而悄然传开。她曾拜师天华门镇星阁门下,如今却叛离师门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一石激起千层浪,同时亦将天华门也推到风口浪尖。
然在天华门中,秦望楼一心打理岁星阁上下事务与重建一事,对外界一切消息都是不闻不问,饶是如何挂念,所听所知也皆是由段伯儒转而相告。而段伯儒也是接下了镇星阁所有的担子,只是他多少放心不下秦望楼的伤势,一得了空便去水榭看他。
水榭最近灵谷,时常都是安静的。段伯儒见屋内点着灯,敲了敲门问道:“望楼,可歇下了?”
屋内一阵安静,可还是传来一阵细微响动,果然片刻之后,门从里头开了。秦望楼只侧身迎了段伯儒进屋,一声未吭。
“伤可好些了?”
“无妨。”秦望楼说得模棱两可:“总会好的。”
“可也不知是多久之后?”段伯儒瞧他似也不打算回自己这话,跟着坐到一边,一眼就瞧见了桌上一方绢帕。
段伯儒顿了顿道:“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我想该是都同你说一说。”
秦望楼也不说话,等他开口。
“这坏消息,是昨天晚上,寒灵寺让人一把火烧了。”段伯儒低声道:“住持洪渊惨死,洪德长老也不知去向。”
秦望楼一惊,跟着看了过来。
“寒灵寺的结界虽说不比天华门稳固,可若遇妖王之力,根本也只是空有其表罢了。”段伯儒蹙眉道:“况且,那把火可不是普通的火,以凡水是灭不掉的。”
他这么一说,秦望楼如何还能不明他意,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便是连气息也有些紊乱起来。
“这好消息,我不说你也该知道了?”段伯儒道:“眼下谣言四起,天华门本就因五阁失主而被推上风口浪尖,如今陆师妹又一把火烧了寒灵寺……”段伯儒话至此处,瞧了眼秦望楼的脸色,越发有些不忍:“若说是为私仇,也不为过。”
秦望楼面上虽是平静,然紧握的拳头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思。段伯儒直了直身,跟着道:“若非是确切消息,我也不愿相信陆师妹会有如此狠辣手段。当初她为弑父之事左右为难,如今不但是做了,更是连带南崇的妖王之力也一同夺了来。她如此行事,怕是更不会救她大哥南烈了吧?”
不过只短短几日,段伯儒口中那个所谓心狠手辣南蓉,对秦望楼而言根本就是陌生的。她与他心中的女子不是同一人,他也不愿相信那个曾同他相依而偎的温柔女子会做出这样狠辣忤逆的事来:“你是说,她弑父夺力弃亲兄不顾,只是为报私仇?”
“若非如此,她何以要将寒灵寺灭门?”段伯儒一叹道:“便是我应你的心思说不信,你也辨驳不出半个理由来。”
秦望楼确实无言以对,毕竟段伯儒的话都在情理之中。
“还有一点,你没想到吗?”段伯儒道:“她如今不但身附妖王之力,更是佩有仙剑有仙身护体,纵然是行忤逆之事,可凰鸟仙灵却还是纵然她这般任意妄为。世人过去皆以天华为名门之尊,可如今堂堂镇星阁却出了个这样的弟子,天华门日后又有何颜面立于世?”段伯儒跟着起身道:“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然眼下门中没了阁主可主持大局,你我身上的担子断然不轻。”
“我知道。”
“如今你既知道她还活着,就该放心了才是。”段伯儒略有不忍,可还是道:“从她破天华结界的那日起,你我认识的那个陆曦月就已经变了。”
秦望楼眼帘一动,跟着站起身来,对上段伯儒的目光:“她这样做,定有她的道理。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信她。”
屋内一时安静,二人相望间却是一语不发。段伯儒默了半晌,终才压低了声道:“眼下局势动荡,门内更是人心不稳,你若不顾大局只为私心冲动,便是我也绝不容你。”
本是贴心的关切,却最终不欢而散。
秦望楼向来淡如水的性子段伯儒是清楚的,过去即便是遇上再大的事他也不会失掉本心。然如今,南蓉于他而言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他自是淡定不下。只是在段伯儒心中,如今的南蓉同过去的南崇是一样的,她再也不可能成为过去的陆曦月。
一边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也不觉有些慢,不知不觉竟是走到明月庐前。夏安瑜和叶慈该是还在为段苍远守灵,段伯儒正要上前,却隐约发觉小路上有道人影闪过。
按理这个时候,门中弟子都该歇下了,明月庐附近更是不会有人随意靠近才是。段伯儒并未打草惊蛇,只顿在原处看了几眼,不见有何不妥。他想了想,看似不经意的去到一旁的月亮门后站了一阵,却再没有听到任何异常响动。想来也许是太过警惕在意,于是也再不多留,转身去了。
殊不知那道人影并非他看错多疑,正是悄入镇星阁的南蓉同他偶遇。只是多年相处,南蓉自知段伯儒细致仔细的性子,故而她耐心极好,始终躲在暗处一动不动,直到段伯儒离开,她方才于暗中现身,在明月庐前驻足。
远远看去,她已是能够看到未封的木棺正于堂前,段苍远的灵位供奉在上,两支白烛摇曳着微光,整个明月庐冷清安静,悲凉非常。
南蓉轻轻落跪于石阶之上,轻轻俯下身来磕了个头,却是久久没有起身。
原来一切都是误会,一切都有隐情。段苍远从来没有利用她的心思,想要她去做杀人刀的就只有寒灵寺而已。这个将她视如己出日日悉心栽培她的恩师,如今却是天人两隔,他再听不到她唤他一声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许在他心中,她早已成了无可救药的逆徒,也许他一直到临死之前都不知道,她弑父夺力,群魔乱舞是庆她为新王。
只是这场欢庆只有三日,短短三日,她几乎不及珍惜便匆匆而过。只待天明,她将永生永世都在被百鬼噬咬的痛苦中轮回,无法转生,不入极乐更不入地狱,只为一具白骨存世,受尽折磨。
仅趁这最后为人一刻,祭拜恩师。
***
谈朝雪受了洪渊一掌,本以为自己定是命不久矣,只是不想再睁眼时竟是痛楚不再,便是气息也顺了许多。她多少疑惑,试图起身,手臂上跟着让人一搀。
“夫人慢些。”
谈朝雪跟着回过头去,见是个模样娇小的孩子,左右不过十多岁的年纪。正是白隐:“你是……”
“宗主吩咐,若夫人醒了,问夫人可有哪里不适?”白隐道:“若有,便躺下待宗主回来,若没有,再问夫人可愿去见少主一面。”
谈朝雪听了个糊涂,不解道:“你说宗主?”
“南蓉。”白隐道:“夫人起居日后皆由我照顾,夫人叫我白隐便好。”
“蓉儿?”谈朝雪慢慢忆起寒灵寺门前那一场激斗,忙问道:“蓉儿她去哪儿了?”
“办事去了。”白隐瞧她这样似是没事,于是轻言问道:“夫人是休息,还是去见见少主?”
谈朝雪多少缓过神来,心中虽是有万千疑问,可也知道对一个服侍她的孩子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挂念南蓉,却也挂念同为孩儿的南烈,于是跨下床道:“带我去见烈儿。”
白隐自应下她,将她搀好又整理了衣裳梳了头,一路引到另一间屋内。她领了守卫的两人侍奉在外头,只留这一对多年未见的母子静处。
南烈如今虽有南崇之命为之续命,可南崇的命到底不是天命,被煞命一冲五识不得聚,虽有意识,却依旧昏睡。谈朝雪轻轻落座于床沿,面对这个虽于她而言已然有些陌生的儿子,心头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暖意。她伸出手来轻抚着南烈还有些冰冷的脸颊,眼眶湿润,柔声自语道:“不想我今生,还能有幸再见我儿一面……”
南烈因与南蓉虽不为龙凤双胎,两人容貌也并不很近,为女儿身的南蓉,眉眼间与谈朝雪有着七八分的相似,而看南烈,隐约还是能瞧出极似南崇的轮廓来。
到底是亲生的孩儿,如何能同父母不像呢。只是这能拥之天下的妖王之力,却是隔断了理所当然的亲情。虽为凡人,可她却随南崇活过了一个凡人寿命的极限,有得必有失,这以害他人性命而只为自己的自私之举,其代价便是连普通人家的同堂之欢都得不来。
如今她又靠着洪渊的命活了下来,也不知这逆天所为又会遭到什么报应呢。
***
南蓉出入天华门并未惊动任何人,她本想趁着天亮前快些赶回去,不想才出天华,却是被一声悠远笛声绊住,一时步履艰难。那笛声空灵遥远,可却又近在耳边如细语轻言。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转而回身望去,那牵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挂念,终究是她最为放不下的那个人。
分别再远,她都能听到他只为她而奏的笛曲,只因她身上始终带着他送予她的信物——那玉笛之上的苏穗。
今生挚爱之人,饶是如何欺她骗她,也否认不了她曾欲将一生都托付他的信任。恨也好,怨也罢,在这永世折磨的轮回里,总有一天会成为虚无的念想。
他为花叶她为花,却因是生在黄泉花上,注定永生永世,不该相见。
她永世徘徊在这人世,而他的笛曲,又能为她吹奏几时?只一个轮回,他就再不会记得她了。
念及此,她掏出怀中始终珍藏的苏穗,将它轻轻挂在天华门外那株榕树枝头。
终是要永别的。
相思剑带起她于苍穹间渐行渐远,天华慢慢在她身后逝去不见,第一个别离的地方,也是最不舍别离的地方。
日出东升,朝阳越渐华美。南蓉行得匆忙,眼看再有些时候就能到达朔阳山了。只是天不遂人愿,上天似乎是连一个时辰都吝啬给她,无论她身处何方,无论她上天入地,百鬼都能聚集于她身边,怎么也赶不走。那鬼魅般的尖笑于她耳畔绕之不去,她大限将至,已是招来百鬼纠缠,原本稳稳当当的相思剑,被那团团黑影轮番撞击,再是不稳地左右摇晃。剑身之上又本就有裂纹,这一下更是激得南蓉胸口隐隐作痛,嘴角沁出血来。
百鬼似乎一点也不怕仙剑之威,鬼为魅,本就是无形的东西。它们与妖不同,若非斩除,根本不会消失。可仙剑授命于南蓉,只要她不动,仙剑自不会异动。而仙身护体只可挡外力攻袭挡不住鬼魅妖邪,但凡意志不坚,便会如之前的唐宛乐那样被尚嫆附身。可纵然她如何反抗倾尽一身修为,也抵挡不住百鬼万妖轮番攻袭。
被百鬼追上并吞噬殆尽,不过只是早或晚的事罢了。想起萧桐被百鬼啃噬的骇人模样,想到自己将变得同她一样受尽这样的折磨,想到她还未做未交代的那些种种,她不甘啊。
念及此处,南蓉忙忙收起仙剑落下云头。她飞跑在茂林间,只觉得身后的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似乎紧紧盯着她。仙剑因又受损失,她被身上的疼痛拖得越跑越慢,一阵又一阵的咳嗽带出越多的血,她终是无力瘫倒在小道边的树丛间,再动弹不得。
身子越来越冷,鬼影终是追上了她开始越来越多的聚集在她身前。她喘息艰难旧伤复发,连抬手去挡的气力都没有。大限已至,便是妖王之力都再不可控百鬼离开,她紧闭双眼只待那痛苦袭下,不想方才觉一阵刺痛时,那鬼影却是在痛苦扭动间转瞬化作一阵青烟慢慢消散。
南蓉一怔,隐约间方才想起,她根本不用畏惧这区区百鬼。
仙身护不了她又如何,她怎么忘了便如当年的尚嫆也拿她毫无办法,毕竟她拥天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