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芮走到殿外蜀禾面前,欠身深揖道:“娘娘,陛下事务繁忙,您请回吧。”
“他是忙着对付我的母族吧!”蜀禾没好气地说。她声音颇大,且站的位置离殿门不远,这一嗓子喊出来,将陈芮吓了一跳,忙阻止:“娘娘,这是大不敬啊!您不要说了,快请回吧。”
然而以蜀禾的脾气哪里肯听,她非但不走,反而撩起裙摆直接跪在了坚硬的青石地板上,面色执拗,不容忤逆。
她的肚子已经显怀,此刻跪在地上的模样,如同在身前抱着一个包袱。她身份金贵,不消说还怀了皇子,陈芮不敢强来,只能低声下气地恳求:“娘娘,您怀着龙胎不能跪啊,万一伤着肚子里的皇子,那就麻烦了。”
蜀禾抬首,侧脸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们只关心我肚子里的孩子,却从没有关心过我自己。”言罢目视前方,不容置喙地说:“我今日一定要见到陛下。”
陈芮急得团团转,妖后与妖皇一不和,遭殃的永远是他。无奈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再进去通报。
“她竟在外面跪着?”令狐幽听他一言,放下了手里的奏折,面含苦闷。左右冥想片刻,仍不松口,只道:“那就让她跪着吧。”
“……可是娘娘还怀着皇子。”陈芮低声提醒道。
令狐幽将笔一掷,冲陈芮猛然吼道:“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日后还如何做朕的孩儿!滚出去!”
陈芮被吓得噤若寒蝉,深藏城府的令狐幽他见的多了,大发雷霆的倒是极少见,陈芮明白他是真动怒了,慌忙便退了出去,退到外殿的门槛前还被拌了一下,模样跟平时比起来有些狼狈。
劝不动妖皇,只能还去劝妖后。晓之以情不得,只能动之以理。
“妖后娘娘,”陈芮在蜀禾旁边跪下,语气诚恳地劝慰道,“拓拔大人已经出兵两月有余,两族真正开战也已有月余,事情已无法挽回,您干在这儿跪着也不能劝陛下收兵。”
“我不是来劝陛下收兵的。”蜀禾冷然道。
这下陈芮不明白了,她不是为自己母族说话是为什么?开口欲问,却被蜀禾堵了回去:“你不要在我面前叨叨了,离我远点,吵得我耳朵疼!”然后便伸手捂住耳朵,作厌烦状,陈芮看了果然不敢再劝说,无奈离开了。
蜀禾如今身子重,再加上多年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等苦,因此才跪了不到半个时辰,膝盖便钻心剜骨地疼,腰也发酸,浑身上下都透着疲累。但是她仍咬牙跪着,见不见得着令狐幽已经不重要了,她就是爱逞强,非要让他知道自己不好打发才能罢休。
幸亏今日没有太阳,蜀禾心想。然而下一刻她便庆幸不出来了,今日是没有太阳,但是不知何时却聚拢起层层乌云,一滴雨毫无征兆地滴在她正前方的地上,留下一个圆形的深色水渍。紧接着,又一滴雨珠砸在了她头上,她伸手去摸的功夫,远处天空传来一声闷雷。
果不其然,不多时,豆大的雨滴便开始密集地下落,争先恐后地层叠在一起霎时从云层掉落到地表,雨水拍打在蜀禾的脸上、身上,冰冷的触感令她不住战栗,她捏紧拳头,咬住嘴唇,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陛下,您就见见娘娘吧。”陈芮跪下来,冒着被令狐幽惩罚的危险请求道。
令狐幽踱到窗前,怔怔地望着窗外雨中蜀禾的身影。终于,他到底起了恻隐之心,伸手默默施法驱散了乌云,强行令暴雨停了下来。
“她哪里是要来请求朕撤兵?分明是想在朕面前幸灾乐祸,提醒朕妖魔两族和亲是杯水车薪罢了。”令狐幽仍望着那单薄的身影,摇首道。
陈芮侍奉令狐幽多年,他自然看得出这夫妻二人的矛盾:“这么多年了,妖后娘娘……”
“不错,”令狐幽毫不避讳,一语道破真相,“这么多年她仍然怨恨朕,不止朕,她也怨恨她的母族,怨恨我们联手把她推入了痛苦的炼狱!”
“她此刻跪在外面,不是在折磨自己,而是在折磨朕!”
令狐幽同蜀禾一样固执,两个人谁都不肯先让步,不过最后还是蜀禾拗不过令狐幽,等她跪得没力气了,令狐幽便命人用轿撵把她抬回了宫里,然后派太医去查看她的身体状况,确保她和腹中胎儿都无大碍才放心。
几日后,潜伏在蜀禾身边的谍者将这件事汇报给了白隐,白隐看完字条上的内容,默然垂首,好半天没有说话。
只是白隐再愧疚再对不起她,现在也不是黯然伤神的时候。
宁容自从那日从蓬莱口中得到那个猜测,便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她日日跑到白隐跟前问她有没有想出主意,白隐都回答没有。
“父亲呢?你们合力都没有想到应对之策?”宁容怀抱一丝希望问。
白隐仍是摇头,无奈地闭了闭眼:“天帝疑心本就深重,他认定之事几乎没有办法翻盘。”她将妖界送来的字条揉碎投入火中,思索道:“同样都是悬机阁的谍者,妖界的消息能畅通无阻地传回来,天庭那边却毫无头绪,死水一般。看来你的猜测是对的,阿照与耿春确实暴露了。”
“然后呢?您打算怎么做?”
在宁容坚持不懈的当口,蒙远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他脚下迅疾如飞,手中拿着一卷公文似的卷轴,闯进来气喘吁吁地交到白隐手里。
“夫人,杀害那四人的羽箭找到破绽了,如您所料,果然不是妖族的手笔。”
白隐忙不迭展开卷轴,里面记录了蒙远调查四支羽箭的详细过程,末尾留了盖章之处,只须让奕青审阅盖印之后便能上呈魔帝。
“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先仔细对比了两支羽箭的不同之处,”蒙远边说边从袖中摸出两支红色羽箭——这两支箭表面看起来一模一样,但细看颇有端倪。
“这一支是从遇害农夫身上取下来的,”蒙远举起左手,又看着右手道,“这一支是昔日在战场上缴获的。”
然后将两支箭身并在一起,腾出一只手指着那闪着寒光的箭镞说:“夫人看这里。”
这种箭造型小巧,不是配合弓使用的长箭,而是安装在弩里发射的短箭。它的箭身很细,箭镞用最上等的寒铁所制,其上刻有妖族的图腾——一只狐狸头;尾部插着具有鲜明妖族标志的红色羽片,两支箭箭尾的羽片别无二致,就连花纹都一模一样。
“属下一开始从箭身和箭镞的制作材料上寻找不同,以为这种材料难以复刻,可以追根溯源,但是它们的材质一模一样,连箭尾的羽片都是用的同一种鸟类的羽毛。”
“然后呢?”
蒙远咽了口唾沫,把箭镞拿到白隐眼前,让她看个仔细:“然后属下又观察许久,发现这两只狐狸有不同之处。战场缴获来的这支箭镞上,狐狸头做工细腻,连狐狸眼上的睫毛都刻得清清楚楚,然而从农夫身上取下的这支,箭镞的狐狸眼上却没有勾勒睫毛。”
白隐将两支箭镞放在眼前看了又看,确实如蒙远所说,一支狐狸眼上有睫毛,另一支没有。有睫毛的狐狸看起来妩媚逼真,仿佛活了一般,而没有的那只却显得很生硬,如同在强颜欢笑。
“或许是巧合?铸造它的工匠一时偷懒或者忘了也不一定。”白隐置疑道。
“不会。”蒙远立刻否定,“属下去兵器库里仔细较验过缴获来的这种大量羽箭,箭镞上的狐狸头都有睫毛,应该是出于批量的模型浇灌;而射死村民的那四支羽箭的箭镞上却都没有睫毛,属下推测,这四支箭是有人临时做出来的。”
听了蒙远的解释再去看那两只狐狸头时,白隐明显发觉有睫毛的那只线条流畅,一气呵成,而没睫毛的那只则坑坑洼洼,能看出是手工雕刻。
白隐将两支箭丢在桌子上,没好气地质问他:“这么重要的线索为什么现在才发现?”
蒙远急忙跪伏在地,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请罪:“是属下的疏忽,耽误了大事,请夫人责罚。”
“你是该罚,”白隐侧目而视,冷声道,“可错已铸成,再罚你也无济于事。”她深叹一口气,直怪自己没用,没有及时发现这个重要线索,若能在魔帝出兵之前发觉汇报上去,这场仗也不会打起来。
蒙远小心翼翼地问:“那这卷文书还要上呈陛下吗?”
“殿下知道此事了吗?”
“未曾。”然后又补充道,“不过殿下说东宫内的一切事宜都交给您处置。”
“那就先不要上呈陛下了。”白隐指挥说。
蒙远无言认同,但一直旁听的宁容却不理解,忍不住问:“为何不告诉皇祖父呢?让他看清此事的真相,于我们难道没有好处吗?”
“你知道你皇祖父为何不等调查出真相就非要出兵吗?”白隐不答反问。
“不知。”
“因为被射杀的那四个人只是一根导火索,妖魔两族多年的积怨才是开战的根本原因。你以为你遇害的事真的不了了之了吗?它们都在你皇祖父心里积攒着,就等着打一仗发泄出来呢!”
宁容被驳得哑口无言,她有些迷茫:“那……那母亲让蒙远调查羽箭,岂非毫无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白隐反问道,顺手拿起了那两支雷同的箭,吩咐蒙远,“把汐照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