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盈门,辉耀八方,从南天门进入天庭,雄伟辉煌的宫殿耸立于起起伏伏的云端,俾睨万众,不可一世。一切都是昔日景象,然而此时此刻这些万丈高楼在汐照眼里全成了乌压压的黑云,压得她喘不过气。
“阿照姑娘,请这边来。”像往常一样,汐照进入南天门后会有专门的领路人将她带到一处隐秘的宫殿由天帝亲自召见。天帝会问她一些魔族的消息,这时她便会按照奕青的指示一一作答,这次也是一样,只是较以往而言,此次谈话的内容,会“稍”有不同。
汐照跟在领路人身后垂首默默行走,脑子里不停重复着白隐交代她的话术,反复演练着即将与天帝对话的场景。
那领路人将她带到一座人迹罕至的偏殿,这是她与天帝会面的老地方,她会在此处等待几个时辰或者一天,直到天帝抽出时间来见她。
“姑娘请在此稍等,奴才已通报陛下。”领路人朝汐照毕恭毕敬欠身一揖,关门退出了。
那人走后,汐照终于伪装不下去,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深深呼出一口气。握在袖中的那两样东西已被她攥出手汗,她把它们掏出来放在桌上,想起白隐的叮嘱:“能否翻盘就在此一举了。”
这个季节天庭明明还不热,汐照的额头却止不住地渗冷汗,她心里慌得厉害,眉头拧成一团,指尖冰凉,表面看起来虽仍镇定自若,但现在整个人除了脑子哪里都不听使唤。
这是她数十年的间谍生涯中,最担惊受怕、没有把握的一次行动。今日若成功了便能继续潜伏下去,若失败了便是万劫不复,天帝可能随时杀了她。
反复深呼吸了几次,汐照强行令自己镇静下来,在心里将思路反反复复捋清楚,这样在此处等了两个多时辰,殿外才传来动静。
殿门被缓缓打开,几个弓着身子的内侍簇拥着一个身穿华丽锦袍的男子进入,汐照的目光仅仅触及到那男子的衣角,便伏身跪下,口中高呼:“陛下万安。”
来人正是天帝。
这个自带威严的中年男人五十余年来容貌没有多少改变,只是性格变得更加多疑,想管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他一年比一年难应付,每次盘问的对象也从白隐个人升级到整个魔族,汐照每每与他周旋,都觉得这个男人越发捉摸不透,如同一个表面人畜无害、实则很有可能反扑的怪物。
汐照跪在地上,脑中思绪万千,天帝轻咳了两声,不紧不慢地坐在了方才汐照坐过的椅子上,沉声问:“今日不是你复命的日子,怎么突然回来了?”
“奴婢有要事,急需向陛下禀报。”汐照跟随天帝移动的身影,跪朝他道。
“何事?”
汐照急忙从怀里拿出出先前白隐看过的那卷文书,展开来递到天帝面前——那文书的结尾已经被奕青加盖了印章——然后又袖子里摸出那两支被她攥得有温度的红色羽箭,故作担忧道:“陛下,灵神大人偶然发现,魔族太子奕青貌似查到了边境农夫被杀的罪魁祸首,他认为是天庭杀的人,故意嫁祸给妖族,目的是挑起战争。”
汐照将蒙远发现羽箭破绽的全过程用一种极其忧虑而急切的语气简述给了天帝。只是将“白隐派蒙远调查得到线索”改成了“奕青无意中吐露给了白隐消息”,然后白隐感到事态严重,忙派汐照携带证据赶回天庭向天帝禀报,以便让天帝想好应对之策。
汐照的语气极为诚恳,整段话一气呵成,没有半处磕磕绊绊,谎撒的可谓天衣无缝。天帝一面听她娓娓道来,一面接过文书细细浏览,看罢之后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久久无言。
“陛下,那些人真的是您派人杀的吗?”汐照不可置信地问。
“自然不是,魔族小人蓄意栽赃罢了。”他立刻迭口否认,将那卷文书丢到一旁,语气干脆而平静。
不是你还能是谁?汐照在心里暗想,口中却应和道:“奴婢也觉得并非天庭所为……那陛下,您要如何处理此事呢?”
天帝思忖片刻,反问道:“你确定魔族查到了确切的证据?”
问出这句话足以说明天帝开始心虚地欲盖弥彰了,汐照继续装傻:“确定,灵神大人与奴婢亲耳听到的。那日奕青与大人共进晚膳,两人正谈着家长里短,突然就将奴婢支走了,奴婢在窗外留了个心眼儿,他们二人谈话的内容奴婢听得真真儿的。奕青后来刚走,大人便将奴婢唤去,交代奴婢速回天庭向您禀报此事。”
又听她说了这么多,天帝开始站起来在屋里转圈。汐照仍温顺地跪着,但眼睛的余光跟随着他的身影移动,大脑飞速运转。
天帝的这个举动告诉她,他对她的怀疑开始动摇了。挑拨离间的事就是天庭做的,天帝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只是不承认罢了,这也说明了汐照带回来的消息真实可信且含金量高。如果她与白隐真的叛变,为什么还要带给他这个消息?把这个发现跟妖族分享,让妖族醒悟,继而两族联合起来对抗天庭岂不是最好的选择?
她们如果叛变,为何不这样做呢?
天帝内心烦躁地来回踱着步,他从前听了祝融的建议留心悬机阁与汐照,只因祝融说白隐对天庭早有不满,汐照恐被她策反。凭着天帝多疑的性格,加上汐照很多时候确实没有带回有用的情报,他几乎已经认定汐照背叛了天庭,然而她今日却带回了这样一条消息。
他动摇了,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她。
“魔帝知道此事吗?”他又问。
“暂时不知。”汐照回答,“灵神大人请求奕青暂时隐瞒了此事,好给陛下拖延时间。”
“有什么好拖延的?”天帝嗤之以鼻,“此事本就不是天庭所为。”
汐照顺势拜倒:“是奴婢与灵神心胸狭隘了。”
天帝的表现过于镇静,这是汐照没有想到的。她以为他得知此事后多少会有点表示,不会只是遮遮掩掩撇清关系,然而他还真就如此。汐照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忍不住轻轻抬头,试图从他的面部表情上看出点东西。然而她刚抬起头,天帝便骤然转首俯身看向她,两人正好瞧了个对眼,汐照慌忙垂首,惊恐万分,将脑袋埋得更低了。
天帝此刻的态度摇摆不定,汐照急于看到成效,差一点就露馅儿了。
汐照感觉天帝一直在盯着自己,她同白隐一样最惧怕他这种眼神,如同老鼠见了猫。一个见不得光的微小暗探与三界中最有威望的帝王共处一室,着实不好玩,汐照觉得无论成功与否,自己都应该立刻脱身,于是便开口欲请辞:“陛下,时辰不早了,要紧之事已向您汇报完了,奴婢在天庭耽搁太久会被怀疑,若无他事,奴婢就先告退了?”
言罢欲默默起身,却被天帝一口拦住:“你且多留一会儿,魔族有白隐帮衬,不会有人怀疑你。”
完了完了完了,汐照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往常可从没有多留过我,今日反常,看来我要性命不保了!
她满脑子都是天帝对她的怀疑,一个细作一旦被怀疑,就只能是个死。
天帝的目光还在她身上,他在纠结到底要不要相信她。
“阿照,你还记得朕当年为何要收下你吗?”冷不丁地,天帝突然如此问。
按照一般套路,问出这种问题就是起了杀心,先跟你叙叙旧情,温言软语讲一通,然后急剧转折,说白了前面都是为杀人找借口。
“因为您说过您喜欢奴婢随身携带的那把梳子。”汐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顺着话茬答道,“只是奴婢始终不知,您为何会因为一把梳子收留奴婢?”
“抬起头来。”天帝命令道。
汐照听话地抬起头,然而却发现天帝没有看她,他将脸扭向一旁,望着窗外的风景,皱眉道:“因为你长得很像一个人,你的这把梳子是那个人的。”
我长得自然像我母亲,汐照心里清清楚楚,不过她非但没有被天帝这番追忆打动,反而觉得很恶心。这种反感促使她重拾了一个细作的基本素养,加深了她对天帝的防备心。
“哦?陛下这么说,那真是奴婢的福气。”汐照假意奉承道。
她不明白天帝的话题为何能转移得如此之快,但至少没有直接下令杀她,她决心好好陪他聊下去,但满脑子都是杀杀杀。
天帝终于回头看了看她,汐照从他脸上捕捉到了对往昔的怀念,他看她的眼神仿佛不是在看一个细作,而是在看女儿。
“朕老了,最近越发怀念从前的事。”天帝突然感伤起来,他眯起眼望向远方,“朕不想赶尽杀绝,就算再疑心,也想留下当年的人。”
他一句没提汐照,但话里话外又都指向汐照。
“陛下是天地共主,拥有长生不死之身,哪里老了?”
天帝听完直摇头,指着自己已有些灰白的髭须,无奈道:“我不会死,但真的会老。”
汐照不再讲话,沉默地跪在那里。她的膝盖已经跪得麻木,但她的心更加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