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燎凤二年,共和一万两千零八年,初秋刚至,齐吕城外的风已然吹得紧了。风烈如刀,呼啸割面,吹得人踪渺茫,兽迹全无。
半月前,齐吕城府衙贴出安民告示,说是齐吕道宗太上长老传下法谕:“魔星入齐吕,乱世有天机”。大劫将至,齐吕道宗子弟全部召回,齐吕城治下凡俗子民皆入城安置,以避大祸。
道魔之争,浩劫千里!
消息传出,人心惶惶,齐吕子民无不以道宗为旨,人人不敢怠慢,急慌慌、乱忙忙,扶老携幼、弃家而逃,分毫不敢耽搁,全往齐吕城涌去。
齐吕城外三十里的兵河村,原本炊烟袅袅的偌大村子,如今却一个人影也无,挑担的、提篮的、扛锄牵牛、打草折菜的全没了踪影。
兵河村内小路上,一个斜背双剑的少年一双眼睛四处搜寻,鼻子不停嗅嗅,心道:“妖气纷乱,看来不少隐藏的家伙们都冒出来了,魔星入齐吕,好大的声势。”
这少年姓徐名谨之,其意乃提醒自己谨之慎之,徐徐处之,不要再“事事争霸,时时为先”。他一副清癯帅气的脸孔,剑眉入鬓,眼神清澈,微微一笑便添俊朗,脸色略显苍白,让人眼前不由一亮,可多看两眼又觉得微微异样,明明英气勃勃却又夹杂一丝疲怠,很难想象一个人会将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合二为一,略看去平平无奇却让人不由得被他吸引,便好似那落魄王孙当了个穷教书先生,拿着戒尺浅浅笑着走来。
徐谨之刚刚破开一个废弃的洞府,从深山里出来,脑中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何处,只记得不久前接了一家唤做“斩妖盟”的修真小行会的小差事,轻轻松松杀个熊妖,取个熊胆而已。万万没想到那熊妖竟是流窜作案、行踪猥琐的主儿,竟然从西北逃到中原,从高原戈壁逃到繁华江南,一路辗转,最后竟到了东海之滨。
一人一妖一路纠缠,走一路追一路,那熊妖东躲西藏,穷途末路,最后逃回老家找熊父熊爷、熊祖熊宗帮忙。徐谨之万般无奈最后单身上门挑战,从打一个到打一窝,比刀剑、比玄功、比阵法、比法宝……使出浑身解数,最后使出三寸不烂之舌,晓以利害,许下承诺,付出偌大牺牲,终于让熊妖忍痛割胆——以半枚剑丸换得那熊妖结成妖丹的熊胆。
斩妖盟“天地玄黄”的天级差事终于完成,算是帮其打响了名号,救了这家新出茅庐的小行会。可使命必达徐谨之想着便觉气苦,这一趟血亏无疑。辛劳奔波且不说,斩妖盟开出的价钱抵不过剑丸的零头,让英雄流血又流泪,想起来就伤心。
说起来是那小熊胆痛,然则自家可是换出去半个剑丸——从一个邪道剑修那里得来的至宝!
那熊妖作恶不多,徐谨之不愿乱开杀孽,留一番因果也罢,帮斩妖盟亮了招牌,熊妖百年重修,受一番折磨,得一场造化。妖胆不过是血脉脏器,修道之熊再生不难。靠着剑丸之力,那熊妖只要重修百年,修为必将更为精进。
接下来便是握手言和,痛饮美酒,最后徐谨之只记得那群老熊一个个排着队、围成圈、结成阵的来敬酒……一觉醒来,怎得被扔到了荒山野地?
这群熊瞎子太小气了,练到金丹也是小气,将自家扔下,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他记得东海齐州这边有个齐吕道宗,座落在齐吕峰上,峰下便是齐吕城,不知道有没有斩妖盟的分会,不如过去看看。打定主意,便心无旁鹭,一心赶路,奔齐吕而去。
一路行来,走村过乡,竟然人烟全无,好似绝地,徐谨之十分诧异,直到兵河村里看了留在墙上的布告,才知晓“魔星入齐吕”,人间已难行。
小路逐渐开阔,徐谨之顺路而行,眼前便见一祠堂,堂前一石碑,上书“兵河”二字。他转去看石碑背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有村名典故。
他细细读来,十分诧异。按碑上所说,这兵河村乃百余年前一处大战遗址,当时齐吕道宗聚万兵于此出征北伐,锋锐璀璨如河,以兹纪念而有兵河之名。
可他明明记得齐吕道宗北伐鬼方蛮人不过是几年之前的事儿,怎么就立碑百余年了?
转念一想,不由失笑,齐吕道宗和北方那些蛮人打生打死打了几百年,征战数不胜数,又不是只有一次北伐,说不定一会儿北伐过去,一会儿又被南猎归来,立碑的机会可不要太多。
这齐吕道宗乃道家显赫一支,坐镇滨海之地,以六级灵地齐吕峰为道宗所在,峰下齐吕城人丁日盛,实力强劲,与妖魔争锋,夺猛兽之地,不断北伐蛮族,开疆拓土。
想到此处他不由感慨,大军征伐在外,又闹什么魔星,难怪人人都逃到齐吕城里去了。
他经历独特,来历不凡,自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心下寻思:“道、佛、儒三教表面和气,内里却纷争不休,导致天下宗门林立,千门万宗各有依附,大能巨枭盘踞一方,再加上对外与魔族、妖兽征伐不休,好一副乱世景象。修道之人动则战天斗地,血雨腥风,苦的还是这些凡俗百姓,不如牛羊。”
天色将晚,夕阳西照,见四处无人,徐谨之便在祠堂中收拾了一个角落歇息。懒得生火,肚子咕咕乱响也不在意,他拿起腰间的葫芦,仰脖灌一大口。
刚一口灌进去,猛地一下喷出来,口中全是土味,“呸呸呸”将口中碎屑吐出,不由诧异至极,明明记得葫芦里装满了熊妖的好酒,怎地全都没了。
徐谨之连忙在怀中好一阵摸索,还好还好,那枚熊胆妖丹还在。
他如今修炼的是一门上古魔功,功法极为独特,可吸妖魔万物为我所用。熊胆妖丹在掌心微微颤动,一股雄浑的妖力被吸入,仿佛一只巨熊在咆哮。
徐谨之来到小溪边,将葫芦里的腌臜倒出,落下不知何物竟已发黑如墨,仿佛百年老垢,连清洗的水进去了也变得又浑又臭。好不容易涮洗干净,装入清澈溪水,他将熊胆妖丹一把捏碎,泡进葫芦里,且作“熊胆水”饮。
他原先的修为尽去,自身的道基已缺,大道再行千难万难,无法重走正途修真,只好以魔功妖术另辟蹊径。不过百失一得,妖修魔道虽然根基不稳,难寻大道,但是强于速成,威力不弱,对他如今而言,反倒极为相称。
畅饮半葫芦熊胆水后,徐谨之心无外物,神息凝定,运转吞天噬魔混玄功,逆天破道,将熊胆妖丹吞噬返虚,丹解而化妖力,再转为最本源的灵力,储存在丹田气海之中。
万法殊途,终归一道,常人修真莫不自炼气始,炼得气海成旋,是为炼气。待到气海起波澜,自旋成星海,仿若繁星成形,便为筑基。
繁星成形千万,各有神通万千,此所谓神通筑基,修真大道自此方始,命魂结丹、无相元婴……修道无止境,天地可争锋!
徐谨之如今道基已缺,气海如死海,别说涡流自旋,半枚熊胆妖丹转化的灵力灌进去,仿佛沧海一粟,丝毫动静也无。权且作个蓄水的池子,用得一分便少一分罢。
气海无旋,灵力不生,徐谨之如今修真的资质真是比凡夫俗子都不如,如同一个欠债千万的人,比那身无分文的穷人更不堪多了。
万般无奈,他只好不断吞噬妖魔之灵,借他人灵力一用——用得一次便没有了。
练功不知时辰,此时已是月挂中天,他将半枚妖丹之力吸纳干净,只觉得全身上下极为舒畅,不由仰天长啸。啸声震野,直冲天际,胸中块垒消除,份外痛快。
他抬头望去,见月明星稀,天地茫茫见得多少兴衰,不由想起往日一首残诗,乘兴念道:
霸业魔道我独修,
仙圣妖神无所求。
千秋征战万世去,
不及逍遥一壶酒……
“好霸道的气魄,好逍遥的酒意!”突然远处传来哈哈大笑,“如此豪气,当饮一杯,少侠可有好酒?”
一个壮硕和尚迎面而来,浓眉大眼、须髯皆烈,身披浅红刺金袈裟,好一副宝象庄严。和尚双手合十道:“贫僧净土寺善海,少侠好气魄,讨杯酒喝如何?”
一下子,徐谨之便觉尴尬了,葫芦里装的不是酒,是村头的溪水罢了,兼之还捏了熊胆妖丹进去,妖兽之血、魔物之精,这么一壶大毒大烈之物可不是普通人能碰的。
眼前这和尚一身正气,看上去就是个豪杰,徐谨之有心相交,说道:“喝酒没有,喝水村头有小溪,要不要给你带路?”
胖大和尚一怔,心道这少年说话好冲,自家笑眯眯的又客气,与人为善的功夫炉火纯青,怎得引起如此敌意,难道是不小心撞破了别人的忌讳?
善海和尚心里千转百折,面上不动声色。他身负要务,正于旷野中寻觅机缘,此刻听闻啸声而至,更要小心试探,不知眼前少年是否便是自己苦苦寻觅之人。
善海和尚不愧是行走江湖的有道高僧,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在徐谨之脸上转了两转,便笑着说道:“贫僧不渴,适才听闻少侠长啸豪迈,诗有禅意,不由得十分钦佩,忍不住道好,却是唐突了。”
徐谨之摘下腰间的葫芦,晃一晃,踌躇着说道:“这葫芦里装了妖魔的杂碎,普通人喝了不大好,金丹以下的喝了扛不住。”
“和尚想喝酒的话,我们去齐吕城。我叫徐谨之,斩妖盟的白刃剑客。”
“斩妖盟?好威风的名字。”善海和尚口中称赞,心下却道,不知哪里的小门派,起个这般直白傻的字号,可从没听过。白刃剑客更是一股子冲天的寒酸气,看来是自家走眼了。
“酒乃五戒之一,贫僧戏言了,罪过罪过。”看来是个妄人,善海和尚微微失望,无心耽搁,便要告辞。
不料徐谨之幽幽说道:“听口气还是有点馋啊。”
善海和尚只觉胸口像被打了一拳,一口气堵得说不出话来。
徐谨之有心相交,耗点魔力,放出神识,微微一察,心下已然明了。这大和尚大约是筑基初期的修为,在这道消法残的时代也算是修道有成了,“熊胆水”是不能喝的,不过舔得一舔,自己再助他化一化妖力,多多少少能得点好处,修为或许能提个一层也不可知,算是与胖大和尚结个善缘。
“喝水你还不够资格”,徐谨之诚恳说道:“最多给你舔一舔?”
“哈哈哈,哈哈,哈……”善海和尚拼命哈哈大笑。
净土寺在佛门属于末枝,拙于护法,长于交游,在世间广有善缘。原因无他,打架不行脾气就好,个个俱是有道高僧。
让老衲舔一舔……善海和尚心中波潮起伏,暗自感慨:我大净土寺有道高僧容易么我!
善海和尚微笑摇头道:“贫僧不渴。徐少侠少年英雄,此去齐吕城可是为‘魔星’之事,斩妖除魔。”
徐谨之摇头答道:“好像喝酒喝多了,刚醒来不久。”他叩起指头敲了敲脑袋,不好意思道:“差点办砸了斩妖盟的一个差事,不好意思回去,不如到齐吕城看看。”他嘿嘿笑着说道:“如果碰上魔星啥的我顺手办了就是,算帮齐吕道宗的忙好了。”
善海和尚面色不变,心里却用足了力气在大吼:还说没酒,还说没酒,还不给老衲喝……果然是喝多了,你可喝了多少啊?哪里是醒了,分明醉得厉害,比醉得一塌糊涂还厉害!
这是个雏儿,这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东南西北的雏儿。善海和尚感到自家脸皮都快绷不住了。齐吕道宗视为大敌,齐吕城无数修士万众一心要对抗的“魔星”,那得是多大的妖魔,何其惊天动地的大能。现在就要被你顺手办了?你的手可有多顺哪!
一个没听过名号的小门派,一个名字能取斩妖盟这种大白话的小门派,你甚至不过是这种打狗门、杀猪派、斩妖盟中的“白刃剑客”!
善海和尚偷偷掐了掐大腿,哎呦真的痛,不是梦,一个所谓的白刃剑客刚刚说要把魔星办了,好像还是准备顺手为之。
善海和尚微笑着点头——说不出话来,微笑就好了。
面前的高僧愣住不说话,眼中满满都是佩服和鼓励,徐谨之见了心怀大畅,正要递过葫芦让一见如故的朋友舔一舔,却听得“踏踏踏”一阵马蹄急响,一群人轻骑快马,从小路尽头处飞快奔来。
皎皎月光下,当先一匹马全身赤红,只四蹄雪白一点,鞍上一个劲装少年,腰悬宝剑,白衣飘飘,英气勃发,驾驾驾纵马疾驰。紧随少年身后,又有三骑跟随,骑者一色硬革皮甲,俱为彪悍大汉。
那白衣少年径直来到面前一丈处,勒定马嚼,翻身而下,向善海和尚拱手招呼道:“善海大师也在”,转头一瞥徐谨之,狐疑问道:“玄空飞星定妖盘突然有感应,大师可曾见了什么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