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后那片给烧过的灰烬还未被风吹散,静静的堆在池塘的边上,仿佛还能散发出阵阵的鱼香。不是梦啊……她是苣若,从山下的琼花宫而来,是个扫地丫头,我记住了。
她是怎么上来的呢?
我可以离开了么?
心里抱有一丝侥幸,希望那个自称是苣若的姑娘实际上是山神,被我一只鲜香四溢的烤鱼所感动,终于大发慈悲肯还我自由身。
许多年没有再走过这些树林,早已是荒草荆棘丛生,树枝上懒洋洋的盘着胳膊粗的蟒,耳边能清楚的听见远处狼的叫声,说不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还匍匐着一只花豹,伺机而动。
我有点后悔了。
危机四伏的山路,她是怎么下去的呢?
再说,她平安无事的上来,算是侥幸,最终到底有没有平安无事的归去,还不一定呢……
出逃需要计策,这么唐突的跟着一个来路不明的黄毛丫头下山可不是我金半城家小公子的作风,先回去规划一下行程……
我没能就此机会下山重回花花世界,但至少,我知道自己生活的这片天地之间还有别的人,我并不孤独,就在山下不远的地方还有一群不懂得穿针引线相夫教子的姑子,整天念经习武,想要得道成仙。
下山的路始终是没能找到,可我却迷了路,从早晨到日落西山一直在原地里转悠,心灰意冷以为自己今天将要葬送在豺狼虎豹肚子里时,终于看到了自己住了二十几年的老屋。
它像是个看穿一切的胖老头一样蹲坐在那片土地上,满面笑容的看着我,眯着眼睛,叫我看不懂他那翩翩大肚之中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我狠狠踢了墙一脚,骂道:“花了二十年都离不开你,找你倒是容易!”
接连几天的阴雨天,大概是将近清明的时节,屋内昏暗,我堂堂一个广陵首富的儿子连一只蜡烛都点不起,生活百无聊赖,房檐下滴滴答答的雨水声在不停的敲打我的心门,告诉我我是多么的空隙。
她选择在那个雨天再次登门。
“你没有伞么?”我招呼她进来,见那孩子的头发湿的打绺,全身冻得直打哆嗦,想骂她傻又不忍心责备。
“早晨出门是还没有雨,我以为能在晌午之前走到山上,谁知道,中途迷了路。”
“那正常,神仙到了我们东元山都会迷路,迷路之后还能找上来的才是能人。”
她连忙摆手道:“不可不可!你怎么能说我比神仙能耐还大呢?”
“反正在我看来,你就是比神仙能耐还大。”
苣若睁圆了眼睛,看着我,忽然说道:“原来你不是东元山上的山神啊?”
“山神?”我受宠若惊,“你怎么会认为我是山神?”
我要是山神,我能被憋在这巴掌大穷到掉渣的乡下二十几年么?我自己还想见见东元山的山神长什么模样呢。
“我就是觉得,觉得你是山神。”她挠挠潮湿的头皮,解释道:“大家都说东元山上的山神这些年在闭关修炼,所以走不上去,上了三里坡就会迷路,可是我走上来了,还见到了你,所以觉得,你就是山神。”
“哦?听上去还真是那回事。想不到我一个囚禁于此的散人竟被以讹传讹的神化了。”这叫我越发的想念那个繁华的人间,人多口杂,可我就喜欢那种感觉。
我以前对于妖魔鬼怪神仙高人的传说嗤之以鼻,想不到最终却与这些东西产生了说不清的瓜葛。可我与苣若,不过是千万红尘中的尘埃,两颗细小的尘埃,怎么可能与那些神仙相提并论呢?
年幼的少女连连点头,似乎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话说,那回去之后又没有挨打?”
“当然有的!”
意外的是,苣若对此并没有透露出一丝的委屈与忧伤,而是直白的勇敢的承认了,那语气就好像在谈论与她毫不相干的一件事情一样,就比如说,今天太阳好大,然后她点点头说:“是呀。”
年幼的女孩没念过书,也没见过大世面,解释了半天才,我竖着耳朵仔细听才理清了头绪:当年与她最为亲近的扫洒老妈子平日里对她关爱有加,可秉承的是“棍棒之下出孝子”的理念,长年累月下来,将体罚当成了她的成长中的家常便饭,棍棒和婆婆凶神恶煞的表情已是传递爱的一种表达。
“宫主揍你揍的那么惨,够疼你的啊。”我调侃道。
“那可不一样,宫主教训弟子从来不会自己动手。谁疼我爱我我在看不出来,那不是傻?”她一本正经的辩解。
看来这孩子还不算太傻。
“为了感谢你的舍鱼义举,我给你买了一套新衣裳。”她解下胸前挂着的小包裹,打开递给我。
棉质的青色长衫,没有任何的纹饰,但很新。
前半生习惯了荣华富贵的我收到这种礼物,羞的脸上发烫。
现在身上穿的衣裳破烂不堪的像个乞丐,我自己知道,可叫别人也看了出来,还指正了,那种滋味可不好。脸上挂不住面子,心里还想要收下这件衣裳,当年的穷奢极恶的我竟已沦落至此。
做扫洒活的下人应该没几个闲钱吧?瞧她那一身还不如眼前的长衫好呢。
可她都说是为了感谢我要送给我了,不收白不收。
“那谢了。”我强做镇静。
见我接过衣服,她自豪且欣喜的笑。
“没有被淋湿吧?”我抖开衣裳,在窗边假装检查。
“应该没有,我一路上都是抱在怀里的,最多就是潮了点儿。”
她说的不错,一滴雨水也没有沾上。
我回头再次打量浑身湿漉漉的苣若,心生内疚:“就算是没爹没妈没人疼,你也不该自暴自弃的委屈自己吧?天底下这么多伞难道就没有一把你能用的?干嘛非要淋雨?再说,我又不是缺你这一件衣服,天晴了再送过来也不迟吧?”
女孩点点头,说是。
“自己一个人要学会照顾自己。婆婆走了,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恩,是。”
“姑娘家总是淋雨落水会落下病根的,到时候生不出孩子来求神仙也没用。”
她不好意思起来:“我还小呢!”
我转身回头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才想起来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丫头。
我都四十了……唉……
“对了,上次你喊我‘大叔’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想起来我就生气,“我有那么老么?”
她听了这话不仅没有内疚悔改之意,竟然还一脸无辜的反问我:“难道没有么?”
“……”
我忽然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急需要制备一件家具——镜子。
“婆婆说我们做下人的一定要谨慎,长得高大的男人都是师叔师伯,叫错了,人家会生气。”
“你怎么这么下贱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万一是祖师爷辈的她也这么叫是不是又要被挨打了?
“长的好看的叫师叔,长了胡子的叫师伯,头发白了的就叫师公。反正我不算磕头敬过茶水的弟子,没有人会追究我们。”
听她这么说,我稍稍恢复了些自信。
“你们琼花宫还有男弟子么?”这么娘气的地方居然还有道士?那是什么景象……
“不多,但也是有的。”
原来不是尼姑庵啊。
“那有没有和我一样好看的师叔呢?”
“好看?”她伸着脖子仔细打量我,看到我不自在,“师叔一共就只有七个,一个比你高一个比你壮,还有一个与你相当,其他的四个都不如你。”
“……我说的是长相……”
“我说的就是‘长相’啊。”
还是不明白啊。
虽然生活圈中就这么一个会说话的,可我也不能被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吧?冷静……冷静……
“那你下次就不要花钱给我买衣裳了,不是有一个与我身材相当的师叔么?你将他的衣裳拿来给我就好了。”我又补充道,“新的,我要新的。”
“呃……”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一个扫洒丫鬟来说有点困难,可是,怎么能叫我穿旧衣服呢?
“我试试吧……”
我只是说说罢了……真的没想到她如此好说话。
苣若走时我将家里唯一一把伞借给了她,她珍惜的不行,恨不得和那件青色长衫一样抱在怀里下山。
“东西做出来就是给人用的,你不用,它就没有价值,没用的东西放在那里占地方还不如毁了。”她要是抱着那把伞下山,身上淋雨,那不是多此一举么?
她懂了我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的撑起了伞,踩着泥泞的地走了。
我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心里涌现出一个想法:是不是该走上去跟踪她,找到下山的路呢?
……
搞什么……我、我没伞……
第一次是偶然的相见,第二次是报恩,那么第三次再见时,就真的需要明确的理由了。
“我是回来送伞的。”她将那把陈旧却有结实的竹伞拿草纸包着,双手交递在我手上,“春天雨水多,我怕你出门不方便。”
我毫不客气的接过雨伞,道:“多谢关心,这些天没有雨伞,委实是憋坏了我。”
“你换上了新衣裳呢。”
叫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自己现在穿的正是她送的那一件青衫。
有新衣服不穿,我不是有病么?
“恩,挺好的。”要是再来一件换洗的就完美了。
她沉默了好久,原来是在观察我:“我那天说错了,你长得要比七个师叔都好看。”
“是么?”原因是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人靠衣装,穿成那样子还能让她叫一声“大叔”,全靠脸硬撑着,但我是要面子的人,不能承认这个现实,连忙解释道:“一定是那天下雨,你没看清楚我的相貌。”
她点点头,道:“要是崇清小师叔也穿这件衣服,就不会这么好看。改天我一定要把琼花宫的道袍拿来给你试试。”
真自觉,都不用我要了。
乖乖,叫天生丽质的忘忧来颠覆你对琼花宫道袍的印象吧!
这一次天气好,我留了个心眼儿,尾随着她想要找到下山的出口。尽管她承诺了要包了我以后的吃穿用度,条件诱人,但不代表我就甘心做一个“吃软饭”的,能自己动手的话,我还是愿意自己去获取,因为,我深深对这孩子的审美表示质疑。
两人相隔距离不长,地上落叶被雨水浸透过,已变的松软,但踩上去还是有些声音,可她似乎是个粗心大意的姑娘,压根没有发觉身后细小的声音有什么异常。
这一带地形我十分熟悉,饭后消化散步活动筋骨已经不知走过了多少遍,问我这儿有几棵树,有几个鸟窝兔子洞我都能答上来,小爷就是这么热爱生活。
再往前,就我常年被“鬼打墙”的阵了!
我的心不觉的悸动起来,眼睛盯着细小的身影不敢眨眼,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一手的汗,精气神像是全部集中在了眼眶中,将要脱离了那黑白的眼珠子,往苣若身上扑去,如果可能,真希望她能带着它们离开。
“小伙子!”
“啊!”
肩膀一沉,身后一个声音钻入耳朵,吓得我汗毛倒竖,瞬间出了身冷汗。
“你是谁啊?”我见是个肥头大耳黄皮肤面色红润有光泽的胖老头儿,没好气道,“走路也没有个声音,吓我一跳!”
“是你尾随人家小姑娘太心虚了,所以根本没听见我过来吧?”他拿他肥厚的大脚在地上蹭了蹭,“你瞧,我这身材怎么可能走路没声音?”
我嫌弃的瞪了他一眼,拍拍胸脯,努力叫自己镇静,转身再往苣若那边看去,已没了人影。
“倒霉!”
胖老头仰着下巴也往那边瞧,问道:“想不到兄弟还好这口儿啊?那小妞看样子年纪不大啊。”
“呸呸呸,谁要和你称兄道弟的,好像我们很熟似的。”我想推开他叫他让路,但他重的像块石头,“让开,不要打扰本山神的清修。”
老头噗嗤笑了,道:“你在我东元山上住了二十多年,整天除了睡觉就是吃,最大的动作便是逮鱼,从未见过你清修啊?”
“我、我今天开始就要清修了,你管得着么?”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整天除了睡觉就是吃?怎么知道我在这住了二十几年?”
胖来头两只肉手放在肚子上,哈哈笑了,树上的小鸟闻声四散而去。这肚子是不是空心的,说重来的话像是有回声一样响。
“别说你,就是山上哪只兔子和哪只兔子生了崽儿我都知道,东元山上发生的一切,全在我眼里!”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脚下,原地跳起来跺了跺脚,问道:“难不成,你是这座山?”
“差不多吧,我是东元山的土地。”
“哦,神仙啊。”我淡淡总结道,“管我屁事。”
那自称是东元山土地的老头显然是被我的话噎到了,站在原地发呆,过一会儿才迈着短粗的腿呼哧呼哧的跟上来。
“哎哎,小老弟,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你能看见我么?”
“你一个大活人站在这,我要是看不见你,不是瞎么?”
我现在烦得很,没心思与他闲聊,再说,他真的是神仙,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呢?
一个大活人住在山上二十几年孤苦伶仃的,土地公在一旁袖手旁观,还有没有点怜悯之心?现在苣若出现了,他接踵而至,是看不得有人对我好么?现在的神仙都是什么样的心态?
“你再啰嗦,信不信我揍你!”我举起拳头向他示威,小爷我虽没有练过武,但欺负老爷子的本事还是有的。
“哎呦哎呦,”他连忙捂住脑袋后退一步,惊慌道:“平日里瞧你不言不语老实巴交的,可真没想过你是这种人。”
想到无数个日日夜夜中,在那密林深处有这样一双眯成缝又明亮猥琐的小眼睛仔细观察着我我就觉得恶心。“老色狼你不会是个断袖吧?”
“我呸!断袖你个大头鬼!这你都能想的出来?”胖老头儿咒骂道,“老爷子我可是有家室的人,谁稀罕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我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尽管我长的比你高身材比你好眼睛比你大鼻子比你挺,你心里充满了羡慕和嫉妒,对我有着难以言表的仰慕之情,尽管你自认为是个神仙,可不应该偷窥我的生活吧?”
他没有说话,似乎是开始内疚了。
我满意的勾起嘴角,瞧他变得老实,忽然觉得这人也不是特别讨厌。
“你既然上了我们东元山,就是我忘忧的客人,只需登门拜访便是了,不用遮遮掩掩的。”
胖老头儿挣脱开,骂道:“你小子还喧宾夺主,占山为王了!老爷子我在这做了几百年的土地,就没见过你这么猖狂的年轻人。”
我说什么了就把他急成这个样子?
“得得得,你是土地,你是土地。”原来是一个害了失心疯的老爷子,“你说你是大罗金仙,我都信,行了吧?”
江湖神棍……我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人。
可就是我最瞧不起的这种人,成为了我在东元山上第二位“朋友”,他没有名字,让我叫他“土地”,但大部分时间我习惯喊他“胖子”。
胖子与苣若不同,苣若来了又走,模样虽不好看,但贵在话少懂事吃苦耐劳。可这老头儿自打那天上了山,就变得像是夏天里的苍蝇一样,聒噪着在我身边喋喋不休,是个模样不堪入目,花朵又娇气的主儿。
我问他:“你不是有家室么?围在我身边转不怕家人担心?”
他回答说:“不叫你相信我就是东元山的土地,我就不见我老婆子了!”
我无奈的说:“我不是已经相信了么?”
他狡猾的摇摇头,回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想的是什么,我可是神仙。”
“你是神仙,你怎么不上天呢?”
“我、我在没有说服你相信我之前,是不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