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年知道你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又何必要救你呢?
红色的天?
是枫叶么?
桃花盛开的阳春三月,为何会有漫天的枫叶?
都已经过去半年了么?
我是广陵首富金半城的小儿子,母亲在我出生时难产而死,据说是因看不过已出阁的妹妹与自己丈夫有染患上了郁证的缘故,我爹为了纪念这个结发妻子,给我取名为“忘忧”。在我二十岁生辰的那天,约了几个交好的富家子弟出外踏春,行走至一处景色宜人的山野之间,倦了,便依在马车里小寐,再睁眼时,便看到了这副奇景。
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清风吹过发出哗哗的声音,随即使是旋转着落下来的红色枫叶,在地上积攒了厚厚的一层,可抬头望去,依旧是茂盛,似是永远落不完。
我就站在这个奇妙的世界里,用很久时间才弄明白一件事情:这并不是一场梦境,它是真实存在的,我堂堂金半城的儿子因为在野外吃了几颗野葡萄而英年早逝了!
天空被照成了毛月色,飘着大片大片的金色云朵,可看不到太阳,亦没有朦胧月色可言,我漫无目的的仰卧在那片空地上,看着参天枫树发呆,也不知多了多少天。
我试图离开那颗这个世界绝无仅有的一颗树,去寻找别的“生灵”,却因为畏惧于那茂盛的麦田中“可能存在的”东西而放弃了。
我并不确定麦地里一定有什么,仅仅是直觉。
稻田里的麦子长得不好,农户都是拿畜生的粪尿浇灌的。
再说,我死了会驻留于此,那表示在此之前,也该有人来过,我承认自己有一点洁癖,心里对那一片未知的土地充满了抵触。
如果这里真的是阴曹地府,那与我之前所想象的差距也太大了。
且不说忘川河奈何桥之类,总该有个引路的阴差吧?将我一个人搁在这里是几个意思?难道,是因为我生前无意中救了什么转世的神仙,所以被赦免了生前种种恶性?
不过,话说回来,吃喝嫖赌真的算是恶性的话,大概地狱就要满到溢出来了,“人非圣人,孰能无过”,东西摆在那,小爷我有没缺了谁的银子,还不许我有些消遣不成?
恩,就是这样的。我拿我的银子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人家,这是莫大的恩德。
是哪位下凡历劫的神仙大姐一不小心投生到了妓院中叫我救济过吧?得了小爷我的宠信自此飞黄腾达,一跃成了头牌,她在天上的姐妹欣赏我的为人,要渡我成仙?
我正这么想着,便见自天边飞来一翩翩美女,模样与醉仙楼里的姑娘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最主要的是,身上还散发着七彩的光芒,衣裳被风吹着漂在身后将身姿趁的极其婀娜。
乖乖,还真是叫我猜中了。
那姑娘足不沾地,浮在我对面道了个万福,笑盈盈的冲着我说道:“总算是叫小仙找到您了。”
“仙君在凡间的历练已经终了,本是该带仙君回去的。但因为龙众一族入侵我九重天对三界运行各有影响,波及到了各位在凡间渡劫的各位神仙,好是不巧,仙君这灵魂与真身没能合为一体,天庭硝烟四起,为保仙君周全,怕是要再委屈您重回人间暂居一段时间了。”
……没听懂。
“你再说一遍。”小妞不但长的好,声音也甜,要是能留下来给我“消遣”就好了。
可是神仙不大好泡吧?
死都死了,还能有什么更惨的事情么?
答案是有。
“玄女要带您重返人间。”
那个叫玄女的姑娘往前一步,留仙裙下步伐如行云流水,我低着头,好奇鹅黄色的裙摆之下的玉足是不是也像我们人间那样是三寸金莲。
这个问题最终是没得到我满意的答复,玄女好大的力气,光是振臂一挥但用袖子就将我卷了起来,转眼将我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郁郁葱葱的树,涓涓清泉,竟然还有个简陋的茅屋。
“你一定没有裹脚,粗鲁的女子!”我刚站稳身子,就忍不住大骂道。
可眼前哪还有玄女的身影?
于是我就这么“重生”了。
重生并不悲惨,许多人都盼望着自己能带着前世的记忆重新来过。我是那芸芸众生中极少数有这机会的哪一个,可我一点也不为此庆幸,因为十分显然,除了换了场景,这里与刚死时被囚禁的那一片麦地没什么两样——这里是一间美丽的牢房,我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的迷宫。
人间已不再是当年风花雪月的喧嚣闹市。我没有任何可以倾诉的对象,花鸟鱼虫变成了我最亲近的朋友,前世总认为是爱慕虚荣的那些纨绔子弟,如今回想起来是那样的亲切。
我爹以前总说我是虚度光阴不求上进,三天两头的吹胡子瞪眼骂我“败家子”,这么多年不见,还真是想念那段挨打挨骂的日子。
春去春又来,年复一年,窗外那棵桃树苗已经长成了不得不抬头才能欣赏的大树。而我呢?从没有变过。我不会饥饿,也没有疲倦可言。
你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着,生生不息,依从着天地之道而生长变化收藏入土,各自履行着自己的义务而参与到从有形到无形的气化运转之中,唯独抛开了你自己。这就像是一个部落的人全都手拉着手围着篝火在跳舞旋转,独独将你冷落在黑暗之中一样。
更恶心的是,他们不带你玩也罢,居然还在你面前恶心你。
这就是我那些年在山上参悟出来的“道”。
我真的还活着么?
睡到四肢酸痛步履艰难的走到屋外晒太阳,区别门外每一只麻雀的模样,抬头细数天上的星星等着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这大概叫做“爱好”。
她的出现,我不清楚算不算的上是意外,可我知道,就算意外,也一定是冥冥注定好的意外。
大概有二十年了吧?
刚来的时候我还是挺有毅力的,拿着石头在墙上刻字记日子,可后来因为睡过了头不知道该算几天便放弃了这个习惯。
从没有人闯入过我的生活,她是头一个。
她伴着一阵落水声,挣扎着、落魄的走进了我的世界。
许多年前我在溪边洗漱,捡到了一只中原一点红的银色鲤鱼,为了豢养这“小不点儿”,我特意在自家门口挖了一块池塘,从自上而下的溪水中引了水来,就是现在门前的这片池塘。
可惜因为动工时间过长,池塘建成的时候,那只鲤鱼已经归天了,为表纪念,我常去发现它的那一带“捡鱼”,些许年下来,已经养了二十来条。
初见她时,她要比实际年龄长的小些,还没有池塘锦鲤“老大”长的肥,所以她说她有十二了,我怎么都不肯信。
第一眼看到水里有人挣扎,我选择关上门回床上继续睡觉,一个人住久了,连人都不认识,这很正常。
我忽然意识到,那有可能是我家鲤鱼修炼成精正在水里打挺,又兴奋的坐起身来,跑出去看热闹。
再见她第二眼时,已是漂在面一动不动不知死活的模样。
我连忙将她捞了上来,一手拽一个脚腕,头朝下的控了控水,还真别说,吸水之后有点重。
“咳咳……”
好在我发现得早处理的好,人总算是救回来了。
我好奇的蹲在她对面,问道:“你是哪来的?”
这地方与世隔绝,我转了将近二十年,从来没找到过下山的路,想必那山下的人想要上来,该是难比登天。
“咳咳……”落汤鸡一样的小姑娘光顾着咳嗽,来不及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了想,大概是问错了问题,又道:“你是人么?”
这样问也不妥当,“是活人么?”
“咳……”
“你……你看得见我么?”我在她天前晃了晃手,心里莫名的失望。
小姑娘颤抖着嘴唇,双手支地,微怂着肩,嘴里含含糊糊的说着什么。
“你说什么?”我俯身去辨认那些微弱的辞藻。
“……鱼……”
鱼?
顺着她眼神的方向,我看见了水中一只庞大的红影子,是我们家“老大”小绯。这小子通体红鳞,去头去尾还有一米来长,模样在众多鲤鱼之中算是最丑的一个,也不知道背着我吃了什么催的这么大。
这条可不是我千挑万选抱回来的,在某天,它突然就出现在了我的池塘中,我估摸着应该是从上游误闯进来的,由于身子太大,不能再从原来的入口游出去了,所以留在了我这儿。
天上掉下来的?
不可能,我们家小绯这身形,从天而降还不把我的山头砸成坑?
“我们家小绯是吃素的,不吃人。”我心虚的安慰她。
她使劲的摇头,艰难的说道:“吃……我饿……”
“……”
“原来你是个偷鱼贼!”
我可真是自作多,小丫头真正的目的是偷我的鱼果腹!
虽说以前我也有过嘴馋宰只鱼打牙祭的历史,可这不代表我能容忍有人对我养的“小宝贝儿”们心怀不轨!虽然确实是有那么几只我不大喜欢了,但这仅限于我自己的偏好,我自己宰了吃不代表别人也可以!
小妮子胆儿够肥的。
走你。
我一掌下去,又将她推进了水里,任由她自生自灭。
她在我进屋去那段时间是如何学会的凫水,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因为窗外传来阵阵鱼香时才知道她早已安然无事的。
“你到底是哪来的妖精,怎么不和主人打招呼就私自宰杀了鱼呢?”我责备她。
她咧嘴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牙,无辜的看着我,头发打着绺,身上的衣服都没来得及烤干净,大概是真的饿坏了。
好歹这也是我的第一位访客,忍了吧。我的心软了下来,心想好不容易来一个会说话的,叫我骂走多不合适……
我看了看那架子上半熟的尸体,又扫了一眼池塘,眼看着小绯又在那得意的摇头晃脑游来游去,肚子里升起一团火:“你倒是挑大的逮啊!”
自打小绯来我池塘之后,我喜欢哪只哪只准失踪,害得我现在都不敢多往那水里看,思来想去只可能是那条贱鱼从中搞的鬼,她不帮我“为鱼除害”,反倒成了“帮凶”!
“抓……抓不住啊……”她委屈道。
笨贼。
瞧这模样,八成是个正常人了。
那我不客气了。
我敲了敲她的脑袋,问道:“女儿家,你宰了我的鱼,是不是得留下姓名呢?”
“苣若,我是苣若。琼花山的苣若。”她想了想,又补充道:“琼花山上琼花宫中扫洒的丫头苣若。”
“你不用说这么详细,我又不认识……”
“哦……”她蹲在那里揪着脚边的青草,“那、那你不要到我们宫主那告状啊……”
“我到哪去告状?”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世界。
“琼华宫是什么我都不知道。”
“你不认识琼华宫?”她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我,“就在东元山北面,半天的脚程就能到。”
我看了看她那两条小短腿,估计她口中半天的脚程,我一个时辰就能走完,那看来确实是很近。
“我没下过山的。”
“你没下过山?”她从头至尾的惊讶在我意料之中,“你看上去……不像是山里人。”
“哦?怎么不像?”我自认为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合适“山里人”的名号了,于是我展开双臂展示给她,“你说说看。”
她上下打量我,一本正经,深思熟虑之后评论道:“山里人大都以卖山珍和皮草为生,春夏秋冬穿着裘皮衣裳,就是用布也是用粗麻棉布为主,可你穿的是绸缎。”
“好眼力。”
亏她还能看出这一身穿了二十年的臭衣服是绸缎做的。
“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会打猎。”说不羡慕那些膀大腰圆力能扛鼎身上披着老虎皮的绿林好汉是骗人的,哪个女人不喜欢那些会耍花拳绣腿的江湖大侠?只怪我富足时候顾着花天酒地荒废了习武修身,现在离了笔墨纸砚便成了废人。
“山里人都不识字的,怎么会有书生?”她得意的笑了,“你分明骗我。”
并不是我存心骗她,而是事情的前后过于离奇,我自己都解释不清,怪只怪当初那个叫“玄女”的美娇娘在时,我没能把握时机问个清楚,所以别人问起,也只能这般搪塞。
“你冒冒失失闯进我的地方还吃了我的鱼,居然还好意思打听我的事情?我还没问你,你既然是琼花山上的人,怎么跑到东元山了?”
我的话似乎是戳中了苣若的痛处,那双眼睛顿时晦暗下来,我饶有兴致的看着她脸上的变化感叹生命的神奇,人果然是与花鸟虫鱼不一样的,仅仅是一个眼神就能流露内心深处的悸动。
“我和几个师姐吵架,打坏了宫主的花瓶,吓得跑出来了。”她如实道。
“一个花瓶而已,瞧把你给吓的。”胆小鬼,欺负的就是这种怂脾气,我见的多了,“难不成是个古董?”
苣若摇头道:“要是个古董,我估计就没命跑上山了。
“古董也不至于要你的命吧?你怎么这么下贱?”
差点忘了,她刚才说自己是个扫地丫头。
做下人的确实是卑贱辛苦,我刚说完那句话,心里便有了一丝后悔。
“收养我的婆婆害了痨病,没能熬过冬天,如今我没了依靠,师姐们当然欺负我。”
苣若说她的家人在几年前的地震中全数归天了,自己命好,那天在集市上卖鸡蛋逃过一劫,灾后流离到了桃花潭深处,正巧碰上了扫洒的老婆婆,从此就成了琼花宫的人。成了修真门派的“弟子”,却从没有真正的学过什么内功心法奇门遁甲之术,拿着比自己还要高的扫把扫尘扫花扫落叶,冬天又是扫不完的雪,转眼就是六年。
“你说你这命,当初碰见的是宫主多好?”
“那我可能就被饿死了。”她撕了一块鱼肉,放在嘴里嚼着,“宫主只收世家子弟,看不上我的。”
我偷瞥了一眼她的手,细小却粗糙,还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怎么?你是打算常年安家于此,赖上我么?”
人生在世,各有其命,她穷她苦她受了委屈,与我何干呢?天底下这么多可怜人,我还有一一的去搭救不成?还没等她求我留她,我心里便已经想好了如何拒绝。
她摇头摆手,连连说不,生怕我误会。
“宫主是神仙,我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她也能把我找出来。我只是……只是一是害怕。”
小时候我也曾因为小妈给置办的玉坠子不如她亲生儿子那块大而暗自赌气离家出走过,但那全是为了博得我爹对我的关心顺带挑拨他与小妈之间的感情罢了,算不上害怕什么的。
“你打坏人家东西,证据确凿吧?”
“恩……”她不敢直视我,眼睛看着篝火一闪一闪,“是、是的。”
胆小的姑娘,我又不是要骂她,看把她吓的。
“烤好啦!”
我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大”的鱼,含着泪也要多吃点啊!
苣若见我先私吞了一大块鱼肉,着急的伸手来抢。
我转身躲过,一只手举着烤鱼,一只手摁着她的脑袋,说教道:“女儿家应该时刻保持窈窕的身姿,怎么能一顿吃下这么多肉呢?我瞧你长得也不怎么出彩,再叫我养肥了,就更嫁不出去了。”
在空中挥舞着的小胳膊忽然僵在半空,姑娘低着头拿天灵盖顶着我的手掌,喃喃说道:“本来就嫁不出去,哪来的‘更’……”
听上去挺有道理……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好了。
算她自言自语我听不见好了。
苣若烤的这只鱼是真不错,我在“东元山”上吃了这么多年的鱼,都没有吃到过这般鲜美的滋味。
“你实际上在琼花宫里帮厨的吧?”
“当然不是!”她看着我手上的鱼,忍不住咽口水,“爱厨房能插上手的都是长得漂亮又聪明的丫鬟,哪轮的上我?”
“说的也是,”我瞧瞧她面黄肌瘦的样子,估计也不会是常能吃到热饭的人,好在这孩子有自知之明,“应该是我的鱼快成精了,肉里带着灵气,所以这么好吃。”
“成精?”她惊讶的看我,又看看水里的鱼儿,这会儿那条身材“怪异”的小绯又应景的冒了上来,在潜水域里游弋。
苣若十分虔诚的跪在池塘边上,磕了几个头,对着水里呆头呆脑的小绯说道:“鱼精前辈,苣若真的不知道您是神仙啊……只是,我真的太饿了。”
这个……鱼精和神仙之间还是有不小差距的吧?我读书少也不能这么敷衍我……
我真的怀疑她口中那个通晓天地的宫主是个占山为王的老妖精。
“来来,跪也跪过了,头不能白磕是不是?我代表神仙原谅你了,过来吃肉吧。”原本还指望着这“初生的牛犊”有朝一日能举着鱼叉把小绯给我捉上来,没想到竟然成了信徒。
苣若这孩子很容易满足,即使我只给她留了段尾巴,她都没有丝毫的怨言,吃的津津有味,连带着鱼骨头都嚼了。
好像一条忠诚的狗。
太阳西下,眼看着就要落入山谷,一旦它消失在山后,黑夜将迅速的吞噬整个人间。
“我想通了,回去横竖都是一顿揍,还不如早点去承认错误。”她说道,“那我走了。”
“哦,那就走吧。”
“谢谢你的鱼。”
“鱼精前辈那么高道行,肯定是舍身取义自愿叫你吃的,可别谢我,我受不起。”我道,“也说不定是他心情不好,一心寻死,你今天了却了他一桩心愿,得了一份善举。”
苣若嘴角抽动,“大叔你是不是有病啊……”留了个极为无奈而又略带嘲讽的眼神给我,继而转身离去了。
“大叔……?”我、我不过是吃了只鱼,难道就毁容成大叔了?
心里惴惴不安,连忙趴在河边借着光看自己的倒影。
“明明还是原来的模样!”
长成那副丑模样,居然还好意思对我这风流倜傥俊逸非凡的广陵第一美男品头论足?居然说我老?
最好别再叫我见到你,否则有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