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凉如水。
山间有雾,竹楼里隐有灯火。
仰躺在竹楼顶上,柳小凡望着不远处那方瀑布怔怔出神,听见身后有声响,不由轻笑一声,问道:“这么晚了,青蝶先生还没睡?”
“嗯,睡不着!”被唤作青蝶先生的姑娘跃上屋顶,脚步轻盈,浅笑连连,看着那斜倚在屋檐之上的少年,“我在想,白天妖公子说的话……”
柳小凡直起身子,懒懒打个哈欠,没有转身,笑问道:“哪一句?”
“当真不后悔!”
“不后悔?”
“是!”
“我不太明白,纵使我能以族中之术医好那个姑娘身上道伤,可除非是我族祖皇出手,不然,那姑娘丢了的记忆终归是不能找回。”青蝶点头,与柳小凡并肩而坐,偏过脑袋,认真道:“她明明就已经忘了妖公子是谁,这般做,当真值得?当真不悔?”
“约莫是三年前吧!初遇见那傻丫头时,我便曾向诸天仙神许过一愿,若那诸天仙神能庇佑她无忧度过此劫,我便此生不再吃肉。”柳小凡笑了,解下腰间那柄锈迹斑驳的长剑,指间轻轻抚拭过剑锋,轻声道:“后悔么?或许会吧!对于过去无肉不欢的我来说,长久不沾荤腥当真有些难熬。人啊,除了那些禅门大和尚外,鲜少有不吃肉的不是?”
收回长剑,柳小凡仰躺下去,双手枕着脑袋,透过层层薄雾望向天穹之上的那轮弯月,道:“可后来啊,每当我看着那傻丫头脸上酒窝,就觉得只要能看上一辈子,似乎就算下辈子不吃肉也没什么难熬的。”
青蝶微微一愣,旋即掩嘴轻笑起来:“出来前,我听族中那些个婶娘们说过,说九州男儿花花肠子最是多,嘴上都跟抹了蜜一般,可一定要小心不要被偷了心去。”
柳小凡哈哈笑了起来,调侃道:“看来,你们族中似乎有不少姑娘被我九州男儿偷了心去?”
“哼!”娇哼一声,兴许是觉着这山间的雾气有些碍眼,青蝶素手轻抬,微微一扬,便有风起,吹散了缠绕山间的朦胧雾气。
“我们族中三祭祀姑姑的丈夫,便是昔日你们九州的一位大人物。如今,还不是一样对三祭祀姑姑百依百顺。”有模有样学着柳小凡仰头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青蝶咯咯笑了起来,轻纱下的表情看得不真切,但想来一定极美。
柳小凡嘴角微扬,翘起二郎腿,打趣道:“我猜,你那三祭祀姑姑的丈夫,一定是个傻子?或者,就是当年九州出了名的采花贼,定是当初在九州混不下去了,才被你家姑姑捎带脚的拐去顺势当了上门姑爷。”
“你怎么知道?”青蝶姑娘瞪大眼,看着柳小凡不可置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又连忙捂住嘴唇含糊不清道:“柳小凡,你若是敢乱说出去,当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还真是?”柳小凡嘴角微微一抽,噙着笑道:“呀!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最不受别人威胁,这可怎么才好?”
“切!”青蝶姑娘不以为然,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有些玩味道:“在秦地,有谁不知,如今名声最盛的七位公子中,就属妖公子心肠最软。前些日子是谁被猎仙山的那位玄小郡主追杀了足足三千里,愣是连回头还手都不敢!”
“我那是好男不和女斗!”柳小凡想要反驳,又有些心虚道:“姓玄的那疯丫头,如若不是看在我三叔三婶的面子上,我早就出手教训她了!”
确是被追杀不假,可其中缘由却又不能太过张扬。
猎仙山与赢氏一族向来不和,卸甲城更是因为某些原因超然独立在秦皇朝之外。
直到现在,柳小凡都有些想不明白,玄知秋那死丫头怎么会一转身就变成了猎仙山上的小郡主。
说来也是奇怪,也不知这位玄小郡主怎会这般敏锐,不过偶然外出碰上,便能第一眼便认出自己。
虽说那死丫头还算厚道,看破不说破,可着实让柳小凡吃了不少苦头。
“你三叔三婶?”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青蝶姑娘翻身坐起,看着柳小凡,眼角微微上翘,柳眉轻挑,“可我怎么听说妖公子是被山中大妖抚养长大,除了如今那龙城之外雄踞一方的北荒青天妖王外,世上并无其他亲人?”
“得了!”柳小凡并不反驳,轻笑道:“青蝶先生既然识我有赤子之心,就不难猜出我的身份,就不用这般调侃我了吧?”
“咯咯,那也得你自己承认了不是?”话音落,青蝶姑娘却是怅然一叹,道:“说实话,我倒是当真希望你不是他。”
那条斑斓大蟒不知何时攀上了屋檐,盘卧在青蝶姑娘脚旁。
月光下,一双蛇眸宛若两个灯笼一般,冲着柳小凡直吐信子。
“我说,你家这龙儿可真够记仇的!”柳小凡偏头看了一眼斑斓大蟒,又扭过脖子视线落回到不远之处的瀑布水帘之上,笑道:“若不是我现在吃素,当真想要尝尝拿《九州珍食榜》六膳之一的五彩擎天蟒炖蛇羹是何味道?”
“嘶,嘶!”
斑斓大蟒灵智不俗,再进一步便可化妖。
似乎能够听得懂柳小凡的话,猩红的杏子吞吐不停,眸间蕴有怒色。
若非顾忌先后两次在柳小凡手中吃了亏,当真要第一时间扑了上去。
“你敢!”青蝶姑娘不乐意了,双手叉腰嗔道:“不许欺负我家花花!”
“花花?”柳小凡撇了撇嘴,自语道:“这名字有够土的……”
“我乐意!你管得着么!”青蝶姑娘耳朵可是很敏锐的,蹲下身自轻抚蟒头,将脑袋贴了上去,轻声开口:“柳小凡,我说出来你别笑话我,我没有父母亲人。从小,我便是被族中几位祭祀姑姑养大的。那时候,因为和几位姑姑们隐居山里的缘故,我除了花花一个朋友外,再不认识其他人了!后来回到族里,不知道为何,兴许是姑姑们在族中地位崇高的缘故,族人们都十分惧我怕我。所以这么多年啊,我还是只有花花这么一个朋友!”
看着身前这个姑娘,柳小凡似乎有些懂了,为何在这个自称叫作青蝶的女孩身上会拥有这样多变的性格。
初识时,抬手间以蛊术毒杀数十敌人依旧能笑魇如花。
早先的狠辣,果决,后来的妩媚,俏皮,天真。
说到底,不过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挠挠脸,姜小蛮认真道:“那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
“我才不要呢!你都快要死了!”嘴里虽然这般说着,面纱下,唇角的弧度却调皮地上扬着。
说完,青蝶又有些后悔,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十指缠绕,低着头,懦懦道:“对不起……”
“谁说我会死?”柳小凡一跃而起,抬起手,屈指在身前姑娘额前轻轻一弹,哈哈大笑道:“你不是说只要我能弄来那两样东西,便还有一分机会能活下来嘛!这天下,我可还没看够,不会那么轻易死去的!”
“嗯!”青蝶低眉咬唇,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死的!”
“那说好,我可把这条小命交到你手里了!”柳小凡从怀中摸出一只白玉酒壶,上刻斩仙二字,拔开壶塞,豪饮一口,将酒壶抛给了青蝶姑娘,“百酒为浆,千酒成酿,我这壶中有美酒十万,尝尝?”
“斩仙?”接过酒壶,指间掠过壶上‘斩仙’二字,青蝶微微一怔,旋即将壶口置于鼻尖,仰头小饮,不由咂了咂嘴,合眸赞叹道:“我听二祭祀姑姑说起过,九州有壶名斩仙,须弥可纳百川,汇酒成江河,神仙亦可醉!能斩仙亦能醉仙,可与我族至宝比高!”
“你族至宝?”
“无尽酒壶,壶名倾仙!”
……
……
夜入五更,天将明。
南枝城,赢府。
院落中,白发老仆伫立在自家公子身后,宛若雕塑一般。
姓嬴的公子独坐月下,月光疏薄,透过树梢映在他的脸上,竟微微有几许霁色。
石桌上,笔墨纸砚俱全,皆为上品。
石桌下,黄泥酒坛堆叠在一起,酒香弥散扑鼻。
酒算不得好酒,不过是那南枝城里家家酒楼都会有,一钱银子银子便能打来半斤的绿蚁酒。
偏偏,赢公子甘愿去当那冤大头,让听雨轩里那个与自己总是看不对眼的柳小凡狠狠敲去大笔银子。
斟满,饮尽。
不多时,脚边便又多了一个空酒坛。
细数一数,这一夜,姓嬴的公子竟是喝去了足足八坛。
熟悉的味道在喉间转了几圈,这一坛饮尽终是有了醉的味道。
这样的感觉,对赢公子来说是极为难得,也颇为受用。
弃了酒坛,拭去唇间酒渍,赢公子手腕轻抬,执笔泼墨,咫尺成画。
画上,是一执伞女子。
紫裙翩翩,青丝黑发。
女子嘴角微微扬起,脸颊两侧有一深一浅两个酒窝。
画中是雨景,依稀能看得出执伞姑娘身后是一汪大泽。
大泽并不平静,天穹之上是火光漫天,隐有刀剑争鸣。
不得不说,赢公子丹青技艺很高。
水墨之间,动中亦有静。
身后的漫天火光,反倒是成了点睛之笔,将那执伞姑娘映衬的愈发俏皮起来。
默然不语了一个晚上的老仆终是忍不住开口,“公子,老奴有些不明白,咱们大秦明珠无数,为何公子会对南枝城里这个出身不明的采莲姑娘情有独钟?”
轻声一笑,赢公子放下手中狼毫画笔,道:“墨伯,你不觉得采莲很像一个人。”
“很像一个人?”
赢公子笑而不语,以手作笔,蘸着酒水,在桌上写下四个字。
轩辕雨竹。
很快,字迹便消失不见。
老人微微一怔,很快释然,轻捋颔下如雪白须,笑问道:“公子的意思,采莲姑娘会是轩辕一族的后人?”
“北海轩辕丘,九天蕴玄凰。凤求凰,王权可得,天下可倾。”赢公子点了点头,轻声自语。
旋即,他又摇了摇头,轻轻一笑,如煦春风,“当然,我并不是因为九凤命格,才会这般放不下。”
“那公子所为何?”
‘九州三十六家’中,墨家一脉如今辈分尚要高于墨门钜子半辈的老人,愈发捉摸不透身前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自家公子心思了。
“有画无词,墨伯有没有觉得这幅画上少了些什么?”赢公子没有回答,看着画中的采莲姑娘出神,扭头冲着老人呵呵一笑,复执笔研磨,笔走龙蛇。
须臾间,留字四行。
青梅复绿蚁。
犹记当年。
樊城郊外。
稚子牵衣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