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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连安从船上下來吩咐干事把安思惕的头和尸体简单缝一缝又叫小笙子找來一条毯子包上头脚扎上细绳喊两个兵抬到南树林乱葬岗子夜色黑深程连安手执火把前行左瞧瞧右看看只觉腥腐之气幽幽透來风在树林里呜呜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疾行怪走一般深入七八丈腐臭味越來越重前面隐隐可见大团的尸堆月光从树隙透下來将尸缝中支离伸出的手掌照亮好像粪便里长出的蘑菇
他心跳越來越快忽地脚下一滑身子抢扑在地上火把撒手滚地而熄同时感觉周围嗡嗡作响有无数豆粒从地上射起來打在自己脸上
他失声大叫:“有……有鬼”
小笙子拿火把乱挥光芒拖曳将“豆粒”赶开嗡嗡声也都止歇他赶忙将程连安搀扶起來道:“祖宗爷别怕是苍蝇南方毕竟暖和这东西还沒死绝呢”
程连安反应过來心中立宽在他头上抽了一巴掌骂道:“不让你叫了还叫”小笙子忙道:“是公公”程连安打完这一巴掌看小笙子脸上红殷殷地滴下血來吃了一惊心想:“我哪來这么大的劲儿”忽有所悟翻过自己手掌照看只见上面血泥殷红还粘着半条碾烂的蛆登时嗓子眼一酸差点呕出來在小笙子身上连擦带抹的同时就着他手中火把照看只见地下湿腻腻地原來往树林里拖死尸都要经过此路血早已把地面浸透了
他抢过火來强压着恶心往前照了一照光影重重总感觉尸堆的方向有东西在动虚虚地问道:“喂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人”
小笙子伸着脖看刚才隐约好像确实有半截尸体在爬披头散发像个女鬼这会儿火把照去又不动了他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沒有支吾着往后缩两小兵抬得手酸无所谓地道:“一些穷人知道这有死尸晚上有时候会來扒东西什么的喊两声就吓跑了”
程连安心不落底道:“别往前抬了就……就在这儿埋了吧”指示小笙子留下看他们挖坑自己退出來到江边洗手蹲身前倾时感觉水面亮亮地一晃忽然再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來
好半天平稳下來他往上游方向挪了个窝一边洗手一边低声祝道:“你折腾得我也够了这就安息了罢这人间的事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你若不是那样的也不会受这个激也就不会就这么死可见罪由心生孽由自作非要怪就怪你姓安又起了这个倒霉名字思惕思惕倒过來不就是替死吗可见这都是上天的安排跟我一点关系也沒有……”
他叨念半晌闭上眼双手合十“啪”“啪”拍了两响站起身來回奔大营瞧见方吟鹤和方枕诺俩人围着一堆篝火烤肉便走过來方吟鹤并不知道深层的事以为曹老大为自己出头杀了安思惕程连安多半要挑自己的毛病因此回话上特别小心程连安见方枕诺衣带上多了块腰牌便知是曹向飞给的算他是在厂里临时行走和当初的自己差不多
程连安这会儿是“老资格”拍着老腔说些“待日后班师回京可再依功劳申封讨爵”之类的话和方枕诺聊了几句总感觉周围还有血腥味闻闻自己的手掌不是左右瞄看只见旁边不远扔着具无头尸体两名干事在旁边守着他皱眉提声问:“哪來的尸体怎么不处理”干事:“这是曾掌爷带回的人犯……”方吟鹤道:“废物死人还有的审么事事都要人吩咐拖去扔了”干事点头称是
程连安明白一方面他是康怀的人和曾仕权不对付二來这也是为安思惕的事在讨好自己笑道:“曾掌爷的手下脑筋都不大好使但凡有点机灵劲儿也不会往坑里跳了”
方吟鹤平时沒少受过曾仕权的气陷坑前沒加提醒一半为了确保计策的执行一半也确是想看他的笑话厂里四位掌爷曹老大带出來的人都惧他吕凉带出來的人都服他康怀带出來的人都敬他曾仕权带出來的人都恨他听程连安这么说显然对曾仕权也有着不满这倒丝毫不稀奇的因此嘿嘿一乐
那两名干事拽着脚把尸体往树林的方向拖张十三娘身子胖大拖起來也缓慢费力程连安扫了一眼见她身上的肉白白嫩嫩两颗硕大的**倒垂着颈子上挂着些碎肉好像摔烂的西瓜随着拖动兀自流汁淌血在地上拖出一条黑湿的血线不由得又是一阵恶心问道:“这是曾掌爷弄死的”
方吟鹤摇头:“是大档头曾掌爷是点心房出身手头零碎哪像曹老大这么脆生”
方枕诺道:“早听说东厂曹大掌爷行事狠快、鹰武过人见面时看倒也和气哪知动起手來果真是雷霆万钧那时若非他出手只怕侯爷已出事了”
程连安饶有兴趣地问:“以前闲聊天我听厂里人讲说咱们曹老大是什么‘杀手学堂’出來的人是不是真的”方吟鹤道:“都这么传但是好像沒谁听他亲口确认过”
程连安道:“我在厂里的日子也不短了和别人都好接触唯独吕凉和曹老大见了面儿话也难递上一句”
方吟鹤一笑:“吕掌爷其实好说人有癖则不难交”程连安笑了:“哦你知道他快和我说说”方吟鹤笑道:“他这人有个爱好就是收集各种马鞍若到他家去就知道了各朝各代的马鞍金的银的什么样的都有手底人背着都管他叫聚鞍公先前侯爷离京的时候督公送了一匹三河骊骅骝那鞍子就是从他那要的据说是当年元鞑子皇帝的御用品”
程连安道:“啊那个是他的吗我见着了的确是好东西纯银的过梁还錾着蒙古字儿但懂蒙文的督公却又都读不出倒是你们四爷认得说了一通什么八四八又是序列五的听得人云里雾里又说那錾的字是什么……马儿要追着云彩跑……时间久些倒记不大清了”
方吟鹤道:“是四爷跟我们聊天时也提过说上面刻的字是蒙古谚语意译过來大概有点‘好男儿志在四方’的意思他在私底下还给此鞍起了名叫‘追云逐日’说这鞍子得配条黄毯披挂在枣红马上趁着夕阳垂低、天澄云淡的时候放在大草原上骑去那时候天上一朵地下一朵马奔起來走金光闪红过绿就如同太阳在水里的影子一定好看之极”
常跑外办事的人说起马來便提精神程连安倒是兴致缺缺喃喃道:“鞍子这玩意儿上驮大人下压骏马自在中间受折磨吕掌爷喜欢这东西难说沒有他的一番深意呢……哎方先生你笑什么”方枕诺道:“哦沒什么”程连安道:“大家已是自己人有什么放不开的有话就说嘛”方枕诺笑了笑似乎觉得惹他存了个心思反倒不好解释道:“我是在想爱屋才能及乌吕掌爷爱的多半不是鞍”程连安略直一下会了意嘿嘿地也笑了
方吟鹤也琢磨出了个中意味只恐顺着话音儿说深了对大家都不好岔开道:“呵呵至于曹老大倒真是沒什么可说最著名的大概就数他那句口头禅了……”他笑容忽然收敛站起來恭身道:“三爷”
程连安扭头瞧去曾仕权笑嘻嘻地已在背后不远隔空向方吟鹤连连按手道:“坐、坐自己人别客气”亲切得好像从來沒有任何芥蒂跟着也要个马扎坐下來伸手抓过几串烤肉:“妈的下午就沒吃上饭真是饿了小方怎么样还适应么”看方枕诺笑着点头他左右甩腮咬下几块肉在嘴里嚼着又问:“老大呢”方吟鹤道:“他和方先生打完招呼就到别处巡视去了”
曾仕权把肉隔着火递给方枕诺一串:“你别瞧老大冷淡他跟我们也这样厂里进进出出的人太多他早不当回事了”
方枕诺笑接过來:“是我们刚才也正谈到他”曾仕权问谈了些什么听完乐了:“什么杀手学堂出來的他就是杀手学堂老堂主的孙子还是长子长孙呢”方吟鹤:“咦这我倒是头回听说不过杀手学堂的老堂主那不就是‘第一杀手’么此人一向沒名沒姓神秘得很这么说原來他是姓曹”
栈桥方向叮叮咚咚琵琶声淡淡而起随风飘传过來曾仕权回头望了望把一根吃干净的竹签扔进火里扶着膝盖在他们三人脸上瞅了一圈道:“天下事咱们东厂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是有四大谜团至到现在也沒查清楚过这头一个谜团是第四次武林雄风会上‘守义戒淫花’这武林至宝究竟为谁所盗第二个就是‘第一杀手’的族姓曹老大虽是第一杀手的长子长孙却也不知道爷爷姓什么因为只有继承了‘第一杀手’名号、成为杀手学堂总堂主的人才有知道这姓氏的权利而这曹向飞的名和姓则是他从堂里出來后、闯荡江湖时自己取的”
程连安道:“我跟管档案的聊天听他们说过不少江湖趣闻据传这‘杀手学堂’专搞暗杀赚的钱富可敌国曹老大是长孙多半要继承堂主之位了怎么跑到來闯荡江湖又进了东厂”
曾仕权笑道:“要说起这个那故事可就长了”据传杀手学堂建立在唐朝以前和昆仑“毓侠院”、天山“养志塾”齐名在旧时武林中有着相当的地位至今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但和毓侠院、养志塾不同的是他们培养人才时只是单纯教传武功并着重于刺杀技术并不进行武德的灌输收的学员也大多是捡來的孤儿或是被刺杀者的遗孤学堂中的事情相当神秘地址也常有变迁不为外人所知但有个规矩很多人都听说过那就是:每到一定年限堂中将选出三名最优秀的杀手竞争胜出者可升任总堂主并且继承‘第一杀手’的名号
在上一次的竞争中曹向飞的父亲和另外两名杀手杀入了决胜局当时另外两人论武功实力比曹父稍逊但轻功略有过之偏偏最后一局老堂主定的題目是:三人在百步外同时起跑手先碰到他身边这棵大树者为赢曹向飞父亲知道自己轻功沒有优势因此打定主意准备在起点处就向二人动手这样还有赢的机会
不料比试当天一声令下那两名杀手却同时向他出手趁他格挡闪避之机两人又迅速撤手向终点跑去他奋起直追可是就那么两步的距离却始终追赶不上眼见那两名杀手离终点不远自己已然沒有希望他忽地急中生智从怀中掏出匕首大家看他掏刀都以为他要当暗器扔出去可是那样只能击倒一个终究还是要输谁知他却“喀”地一声斩下自己手掌抛了出去
那手掌在空中沥出一条血线越过两名杀手先行击中树干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掌印于是他就这样出人意料地获得了胜利然而曹向飞却认为那二人攻击父亲固然不对父亲这样取巧获胜也毫沒道理为此他挺身而出在学堂中掀起一场论辩认为三个人都无权继任堂主之位论辩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学堂中几乎一边倒地认为:杀手行事原该出人意表三人行径虽然都有问題却完全都在老堂主规定的范围之内因此结果是“公平有效”的甚至连那两名落败的竞争者也表认同眼见父亲就这样坐上了总堂主的位子曹向飞反而深感耻辱一怒之下负气而走就此离开了学堂
方枕诺听完喃喃道:“……想不到世间还有这么狠的人”这话指的是曹向飞的父亲方吟鹤和曾仕权听了却都抱以一笑表情里很是不以为然
程连安很敏感尤其方吟鹤和曾仕权脸上带笑却刻意不往这边看更显出他们是想到了一起的确相对于自己來说成年人砍断手掌的事一点也不稀罕他笑着引开道:“那曹老大又怎么进了东厂呢”
曾仕权笑道:“嘿嘿那说起來可是段佳话当初咱们厂里的档头有二十几个比现在热闹得多当时大伙儿分成两派一派龙一派鬼相互间斗得厉害鬼派的头目叫陈星这小子用计害死了龙派的首领发现龙派不但沒倒反而稳稳当当地撑了下來原來真正的首领不是死去那个而是隐藏在背后的、人称‘小郭’的少年于是又准备使坏扳倒他可是明里暗里陷害栽赃阴谋阳谋多次策划硬是弄之不动实在沒法就想出了个主意:找杀手行刺”
程连安道:“那想必是找到咱们曹老大的头上了”
曾仕权道:“可不当时咱们曹老大流落江湖已经有些年了靠做杀手过活名头那是相当的响从來沒失过手接了陈星的委托后夜潜东厂进了督公当然那时还不是的屋子怎么动的手谁也不知道据当时外面巡夜的干事说看到督公的屋里只是烛影一闪窗纸蓬地鼓起來大伙儿赶忙闯进去就见曹老大跪在地上旁边扔着把刀子督公据桌坐着小身子安闲得像刚品完一盏六十年的老普洱当时他摆手让人退出去大伙儿守在外面只听屋里问:‘为何自尽’曹老大说:‘杀手杀不了人就杀自己’督公说:‘做人做事应当百折不挠你放弃得太早了你走吧改天再來’屋里静了一下跟着窗户啪地一开人影飞出好像扑楞楞放出只黑鹞子”
程连安奇道:“这么简单就把他放了”
“正讲的精彩呢别打岔”曾仕权手摇肉串肘支膝头把脑袋往前凑凑继续道:“……接下來三个月间曹老大又來了两次都沒得手督公对他说:‘潜入东厂已然不易你这样很累以后留在我身边吧刺杀起來更容易些’”
程连安“噗”地笑出來曾仕权:“……就这样曹老大留在了督公身边白天督公吃饭他也跟着吃饭督公办公他便看着办公晚上督公里屋睡他外屋睡这可把陈星吓了个够呛还以为这杀手已经被督公收买去了每天在厂里行走身边又多带了四个保镖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后來的大半年间曹老大又刺杀督公二十几次总之沒有一次成功过后來又有一次刺杀未遂督公制住他时叹说:‘你武功不如我但趁我睡熟、如厕的时候出手总还有机会的你却死活不肯作为一个杀手你太光明磊落了这样的人不该再做杀手应该为国出力才是’”
这下不但程连安失笑方枕诺和方吟鹤也都露出笑容沒想到“小郭”也有这么逗人的时候
曾仕权压着笑道:“当时曹老大单膝跪地说:‘我自幼做杀手死在我手上的人有很多武功远胜于我而今前胸后背、胳膊腿上这百多道疤就是他们给我留下的痕迹但他们还是死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主我跟你’他竟然就这样转身出去找陈星把收的定金当面退给了他还倒找了几百两‘误时费’这事让陈星出了个大丑厂里一些人原有的看法因此改变对督公的实力给予了新的评估这也直接影响到了后來两派斗争的形势”
栈桥边的琵琶声如江水灌流清爽直入胸臆几人对火静默郭书荣华悠然运指的形象仿佛也正浮现在焰底方吟鹤道:“以前我觉得自己很猛等瞧见曹老大知道他才是虎而我至多是条狼可是见了督公又不一样那感觉真说不好像骨殖中的一点磷火在阴山洞子里走沿路照出一片幽凉洋洋得意突然山洞尽了一下來到亮地眼前阳光普照万物滋长自己一下就沒了连去体味挫折都來不及就是迎风而散、一败涂地”
曾仕权笑了道:“有这想法就对了我一早儿就有句话:什么样的脑子搁到督公面前那都不叫脑子什么样的武功搁到督公面前那都不叫武功在咱们督公面前玩心眼儿、耍花活儿那是一点意义也沒有的”说完站起來似有意、似无心地在方枕诺和程连安脸上瞄了一眼拍拍屁股抻个懒腰走了开去
这一眼像揩人酒涡的指头带着某种宠爱、挑逗和嘲讽使得他之前讲的故事都有了另外一层深意程连安只觉从脸颊到耳根都热跳起來
方枕诺也沒有说话感觉内心的骄傲正支撑起一种不以为然却又不得不承认郭书荣华身上确实有着某种气质高屋建瓴、天马行空有着难言的魅力一阵烦躁袭來令他难以安坐站起身歉然一笑:“腿麻了活动一下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