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云城内,轻雷子与应天长相互对视,谁也说不出下一句话来。
最终,应天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些东西不是我们这一时半会就能说出答案来的。”
轻雷子的表情也恢复到城头那般吊儿郎当的模样,说:“所以才要走完这一段路。”
应天长抬头望着不断坠落的雨珠,这些雨珠虽然洗不去妖怪对黄云城百姓的伤害与黄云城的黑暗,但能让大锅下的烈火熄灭。空气中的那股燥热早已荡然无存,取代大锅下的无尽柴火上火焰的是缕缕青烟。
应天长说:“就算我们最后看见了答案,不一定能说服对方,甚至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而那个答案,都不一定是正确的。”
“现在开始,你有点像那些想东想西的读书人了。”轻雷子的嘴角扯出一个笑容,“不过我不管那些,走完西北后你的答案说服我你就死定了。”
到昨日为止,应天长还相信轻雷子口中所说自己的性命决定于自己是否能在西北之乱中看见轻雷子想让自己看见的,但在这时,应天长却不这么认为。到最后哪怕自己的答案无法让轻雷子感到满意,他都觉得这个小雷公不会杀了自己。
应天长也不再多说,转身想要去释放身后被捆在刑架上的活人,再然后,是围绕着大锅的数不胜数的囚笼的中的黄云城百姓。
那些被束缚在刑架上的活人看着应天长向自己走来,身体的颤抖变作了挣扎,可依旧不敢发出声音,甚至抵住牙齿,让自己连喘息声都发不出。
应天长却在这其中感觉到一丝可笑,他也随着自己感觉笑了出来。那笑容里有着嘲讽。可他知道自己不该对这些本就是平民百姓的可怜人露出此等讥嘲。这些恐惧与绝望,以及对生存的渴求才是他们最正常不过的情绪。
但应天长却抑制不住自己这可以称之为癫狂的微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但他知道他不是在笑这些黄云城百姓。
触摸着铁锁链的冰冷,应天长的意识才逐渐清醒过来。他看着方才被他掌掴的男人,后者死咬着牙,闭上的眼睑下渗透出肉眼可见的恐惧。
应天长试着动了动锁链,男人脸部的肌肉随之抽搐,身体也不由得蜷缩。但因为被固定在刑架上的关系,仍然是不动分毫。
锁链几乎算是与男人的皮肉相连,估计之后每个人都是此般情况。
应天长说:“会很疼,忍着点。”
一声惨叫之后,男人从刑架上滚落。他倒在地上,身体的疼痛让他无法起身,却也让感觉到此刻是真实的自由。
“不用憋着,想怎么喊怎么哭都随你们。”应天长蹲在他的面前,轻声说。
在他还没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早已泪流满面的男人就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应天长沉默着,在雨中他看着男人,男人因疼痛紧闭着双眼。先前他所厌恶的哭喊声让他的内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份平静里,还有一丝悲痛。
与男人声嘶力竭的声音里的悲痛一模一样。
在男人放声痛哭后,刑架上活着的人与囚笼中注视这一切的百姓发现来到此的两人是真的来救他们的,所有的情绪在此刻释放。
哭声像海水一般将黄云城淹没。
哭声中掺杂着一声声惨叫,每一声惨叫后,就会有一人获得自由。
将刑架上被束缚的人释放后,应天长走向那些牢笼。
“你这么不嫌麻烦?”轻雷子跟在应天长身后问,他和应天长都有手段一瞬间释放这里的所有人。
应天长没有回答轻雷子这个问题,说:“我应该在城头多和你喝一会儿酒的。”
这也算是回答了吧。轻雷子这么想着,并没有出手帮助应天长。
应天长走完黄云城的每一个囚笼,动手将那些牢笼打破,把那些镣铐击碎。
他身后跟着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随他一同回到那个大锅前。
虽然锅下的火已经熄灭,但大锅里依然盛放着那些煮烂的肉。
人的肉。
可能其中有在场某人的儿子,或是女儿;也可能有在某场某人的父亲,或是母亲。
亲朋好友,皆在其中。
应天长回头看了一眼大锅,也许不是可能,是一定,是必然。
他也不想说些什么,他不是救世主,也不是这些人的领袖。他击碎那些牢笼后,这些人就应该做他自己的事,或是他们觉得现在应该去做的事,而不是跟在自己身后,最后又在这口大锅前集合。
哭声,雨声,叹息声。
应天长不觉得自己给这些黄云城百姓带来了什么,或许这些百姓觉得他们该做的事就是追随在自己身后,他应天长就能带给他们自由,明日的光明,以及远离痛苦的庇护。但这并非是他应天长做得到的。
而那些,更应该是他们去主动追求的东西。而不是跟在某个人身后,奢望从那个人身上获得一切,奢望那个人将世间美好的希望播撒在每个人的身上。哪怕那个人是他应天长自己。
应天长有些颓然的坐下,坐在那些雨水尚未洗净也永远洗不尽的血污和罪恶上。他的身边,有一座白骨堆叠的小山,这座白骨山下,还有着人断裂的肠子与破碎的肝脏。
看着他的那些人哭声更甚,但应天长已经听不懂他们的哭泣中所蕴含的意思。
轻雷子来到应天长身边坐下,也有些奇怪。
英雄是不会露出此般疲态的,英雄更不会倒下。
应天长清楚这个,更清楚自己不是英雄。所以他能够如此。
忽然,他们背后大锅下火焰再度燃起,猛烈异常。
空气中再度席卷而来的燥热使应天长看向身边的轻雷子,但轻雷子略微诧异的表情告诉应天长,这不是轻雷子做的。
但应天长还是出声询问:“怎么回事?”
轻雷子摇头,说:“不知道,但这道火焰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燃烧起来。”
他的表情有些凝重,西北能在他轻雷子眼皮底下做出这种事还让他无所察觉的唯有那个黑王秦观。
所有人都看向熊熊燃起的大火。
但是紧接着,一个人的惨叫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应天长与轻雷子。
那个人在雨中无故自燃,先是一点小火苗,可就是这么一簇小火苗,连扑面而来的秋雨也无法浇灭。
火焰越烧越旺盛,将那个人包裹,将他变作了火人,再化作了灰烬。
恐惧在短暂的自由与快乐后,再一次弥漫在人与人之间。
然后,第二个人身上出现火焰,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身后不仅是大火熊熊,应天长与轻雷子面前也是。
人与人的密集使眼前成为连接在一起的火墙,惨叫与痛苦伴随着高温传递到应天长的身体。应天长再度从地上站起,他大吼:“大雨!”
瞬间大雨倾盆。
可火势不减反增,冲天而起。
有一些声音消失了。
应天长看着被火焰包裹的人群,熊熊的大火让应天长看不见他们因烈火的灼烧而变得狰狞的面容。他手中灵力汇聚,化作水柱,试图去浇灭那些人身上的火焰。
可应天长释放的水柱与火焰相触后,却像是火上浇油。那人顷刻间变作灰烬落地。
应天长赶紧停手,双手却悬空。
应天长双眸里的光芒渐渐消失,然后变成一片空洞。此时,他才知道真正的无能为力与束手无策是何等感觉。
轻雷子负手在后,他也看不清那些火焰中的百姓痛苦的面容,但他能看到身边应天长身上所充斥的绝望。
这种绝望是出现在应天长将他们的牢笼击碎后的此刻。若是应天长尚未去解开他们锁链与镣铐,这些人死也就死了。
对应天才来说,他救了这些人,却也没救到这些人。
他也害了这些人。
可对轻雷子来说,这些人还是死就死了。就算是换作妖怪也同理。
所以当应天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轻雷子时,轻雷子并无所动。与之前应天长救出这些百姓时他没有帮忙一样。
应天长很快便收回目光,更没有开口请求轻雷子的援助。他只是再度坐回到地上。
他的身边事白骨与内脏。
现在还多了由活人烧成的灰烬。
现在应天长身上的颓然是肉眼可见的如野草枯萎的模样。
但他却没有低头或是闭眼去逃避这发生的一切,而是双眼直视这场由人作为燃料而烧成的大火,直至最后一声惨叫消失在天地之间,最后一个人化作地上的尘埃。
然后,整座黄云城燃烧起来,不论是屋舍还是城墙,不论碎石还是草木,以及身后的大锅与地上的铁锁镣铐。
应天长坐在雨里,也坐在火中,感受着世间冰冷与炙热,一动不动。
轻雷子站在应天长身边,一言不发。
直至第二日清晨,阳光破开阴霾朝应天长的脸庞投下第一缕光明。
雨停了,火灭了。
应天长坐在尘埃与灰烬中,抬头望着只有一缕阳光的世界。他知道,黄云城那不可能消除的罪恶与黑暗,不复存在了。
而他应天长的内心,此刻正在孕育着什么。
连他自己都不知晓的可怕的“什么”。
“谁做的?”应天长缄默了一整夜,此刻声音带着些许沙哑。
轻雷子说:“不知道,但能让我不知道,西北只有黑王秦观。当然也可能不是他,但凭他的本事,应该察觉得到。”
“好。”应天长说,“带我去找他。”
应天长起身,由一股浩然气撑起他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