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江河一如既往地奔流，浩浩荡荡，毫无更改。张逊在书房坐下，揭开茶杯的盖子，一缕缕乳白色的水气，升腾幻化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桌面，放着一只沙漏，里面的尘埃，时刻不停的跌落，没有畏惧，没有迟疑，也没有任何心绪波动。前仆后继的跌落，是尘埃不可更改的宿命。但当跌无可跌之时，却也有乾坤倒转，一切重来的转机。
宿命之下尚有转机，不可更改，却一朝天翻地覆。张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那里摆放着四份拜帖，到底是近邻，来得好快。
杨震掀过门帘，进门说道：“大人，客人已经到齐了。”
张逊点点头，起身到了会客厅，宾主双方落座，略加寒暄，便开始了正题。
来的四人之中，长江县令，洪城县令，亲自登门，遂州团练使派了一位御武校尉，清堤盐铁使派了一位长史。
四人当中，洪城县令李云忠最为年长。张逊朗声道：“李大人不辞辛劳而来，所为何事？还请不吝赐教。”
李云忠咳嗽两声，道：“事关重大，老夫也是心急如焚哪。火烧红江洲之事非同小可，不是我洪城衙门能对付得了的，所以，老夫此番，一来和通泉通个气，二来呢，想借此机会，大家商量个办法，防患于未然。”
冯亮和张逊对视了一眼，这李大人虽然隐隐有站在通泉县后面的意思，让张逊当出头鸟，但也不是一味推脱之人。
张逊转向长江县令：“那么，赵大人又怎么看？”
“哈哈，张大人年轻有为，果真名不虚传啊。红江洲的事沸沸扬扬，不过毕竟是通泉和洪城两不管，又两都得管之地，和鄙县无关。只是红江沙洲扼守涪江水道，是我长江县井盐储运命脉，丝毫马虎不得。此番前来，也没别的事，主要是过来烧个香，求个平安符。”
好家伙，这是施压来了啊。
张逊眉头微皱，倒也没说什么，眼光转向盐铁使来人。
那位张长史冷冷的说道：“我盐铁使倒是和长江县的情况差不多，上方派我来呢，主要是了解情况。那偌大的一片仓库，朝廷物资，可出不得半点问题。”
杨震在一边忍不住插话道：“好不扯淡，你清堤盐铁使说起来也是兵强马壮，比我们县里头，阔绰得不是一点两点，总不至于，还要咱们来帮你守仓库吧？”
“嘿嘿，这位大人说得倒是轻巧，清堤盐铁使，人马倒是有一些，但是各有职责，分到一个个的仓库，也就那几个人，如何不是捉襟见肘？我把话说得明白一些，盐铁使的人不敢离开仓库半步，如若发生意外，我们也只好问责通泉县的父母官了，毕竟，我盐铁司在你们的地盘上。”张长史的语调，可一点没有改变。
“嘿嘿！吓唬谁呢，谁有那胆子去抢朝廷的官盐和铁矿？未免太危言耸听了吧！”杨震一声冷笑。
张逊暗地里点了点头，不方便说的话，让杨震给直言爆出来，倒也不错。
那长史竟然不卑不亢，极为的老辣：“是不是危言耸听，小人说了不算，给不了这位大人答案。今天不过是把话带到，勿谓言之不预也，就可以了。”
张逊没有表态，望向最后的御武校尉：“那么，遂州团练这边呢？”
这御武校尉粗门大嗓，震得茶杯里一圈圈的涟漪：“在下一介武夫。讲不来那些大道理。遂州有遂州的事，你们通泉的事自己处理好，本将今日前来，就是看看你们这帮人行不行，回去也好准备准备！”
冯亮暗地里好气，这帮家伙，基本上是隔岸观火啊。
张逊便道：“其实，各位大人的担忧倒也合情合理，今日既然不辞辛劳来到通泉，和我通泉共商大计，这份情义，咱们通泉县衙自会铭记在心。红江洲这个事，各位若有什么担忧，最好到潼川府，乃至梓州路那个层面去反映，可能更有实效一些。当然了，通泉自然也会恪尽职守，力之所及无有不为的。”
“张大人……大家都是明白人，潼川府，乃至梓州路那个层面，自有我们的长官去交涉。我们今天，就是这里的几个人，就说这里的问题。”那位张长史冷冷地说道，看来，极为难缠。
“那是自然。通泉县肯定有通泉县的态度。”冯亮望了望张逊，便道：“事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明确的结论。大家防患于未然，丑话说在前面，都是可以的。通泉县当然守土有责，你们也得早做准备，可别到时候通泉固若金汤，你们却出了乱子！”
洪城县令李云忠急切地看着张逊，道：“那么张大人什么意思？”
“感谢诸位大人的关心，红江洲的事，至今还没有定论，张逊能说的是，通泉必不辱使命。……时候也不早了，各位赏光，请移步通泉驿，一杯薄酒，略洗风尘吧。”张逊不想说得太多，这种时候，吃顿饭也就罢了。官场人心险恶，没有定论的情况下，自然是少说为妙。
通泉县衙犹如狂风暴雨中的败叶，惊涛骇浪中的扁舟，瑟瑟发抖。
风浪的正中，当然是张逊这个三十不到的新科进士，小小的正八品县令。上任不久，就遇上了火烧红江洲这样的大事，也算是运气奇差无比。
张逊心想，渝王府来的小王爷，时而荼蘼猥琐，时而凶相毕露，不似振作有德之相，不可思议；广安军的小侯爷，霸气测漏，却装腔作势，显得多余；周边州县的同僚，隔岸观火，避之惟恐不及。这个局势之下，通泉县衙应该怎么选择？
随着日升月落，那个特殊的日子，九月九，也慢慢临近了。
一场秋雨，不大不小地下了起来。蜀中天气，秋天还不算冷，但早晚的秋风夹雨，足以冻得人直哆嗦。红江洲烟雨笼罩，轻雾弥漫，无声无息。它只是一片无言的土地，任凭雨打风吹，潮起潮落，现在，又多了人来人往。
清晨，通泉官道南口。
一股黑色的铁甲洪流，在漫天烟雨中挺近，整齐的脚步声，震耳欲聋，天地为之一颤。十骑快马行走在队伍的前头，铁蹄翻飞，铁盔闪亮，战袍被雨水湿透，贴在铁甲之上，滴落着冰凉的雨珠。
广安军来了！
消息不胫而走。通泉的老百姓冒雨奔来，远远围观着这支队伍，看到官军威猛的样子，多少还是有些心理安慰，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大军杀到，剩下的，就看红江洲那帮家伙，敢不敢轻举妄动了。
“哈哈！军爷威武，把那些不长眼睛，乱砍乱烧的家伙，杀个片甲不留！”
“唉，可怜呐，可怜呐，一帮糊里糊涂的泥腿子，手无寸铁，开个会而已，朝廷就大军伺候，是不是也太小题大做，杀鸡用上牛刀了？”
“以防万一，以防万一总是好的嘛！”
“……”
一时间，群情激昂，无比的热闹，这阴寒的秋雨天，也挡不住看热闹、说闲话的热情。张逊站在衙门里，和冯亮、杨震面面相觑，太尴尬了。
“大人，广安军，咱们通泉可没请他们来啊。”
“不错，他们也没知会咱们啊。”
“潼川府张大人，也没有下文说起这事。”
“那么……这帮大爷，咱们迎不迎接，管不管饭啊？”
作为一县之主，张逊头都大了。县衙里没有收到任何公文，这就有点儿蹊跷了。总不至于一支军队，操练着，操练着就入境通泉县了吧？难道也想趁着热闹，来“私底下看看”？无论如何，正规部队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小小的县衙管不了这事，涉及军机，军队可以不告诉地方，但是地方肯定得上报。
杨震带着几个捕头出去打探。
中午时分，杨震打着雨伞，气喘吁吁出现在了张逊的面前：“……大人，五百人，广安军来了一个云骑尉，叫做梁亨的，说通泉县无需多礼，他们自带粮草，就在江边扎营，也就不打扰咱们了。”
张逊道：“确认他手里没有任何公文？”
杨震道：“这个还真没有。那梁亨东拉西扯，不给我看白纸黑字的东西。”
冯胖子缓缓道：“那这意思是，梁大人训练途中，私自带着一营人马，来看红江洲的热闹了？怎么可能……”
张逊便道：“情况紧急，从今天起，咱们几个晚上也不要回家了，每日在衙门镇守。加强守卫！”
杨震道：“不错，多事之秋，还是小心为上。”杨震寻思，自己总有事要忙，须得把林楠的爹林天正叫来搭把手，临时护卫张逊，这事倒要悄悄安排才好。
冯胖子满脸愁容和不解，看样子，他并不想住到县衙里来：“这是不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啊，这，这，不至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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