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泉县衙犹如狂风暴雨中的败叶,惊涛骇浪中的扁舟,瑟瑟发抖。
风浪的正中,当然是张逊这个三十不到的新科进士,小小的正八品县令。上任不久,就遇上了火烧红江洲这样的大事,也算是运气奇差无比。
通泉县衙表面看起来,张灯结彩,绿树红花,打扮得精神抖擞,这不过是个壳子。壳子里面的大活人,可就没这么光鲜了,神色黯然,人心慌乱成了一锅粥。
张逊和陈主簿在书房,端着茶杯。
层层重压之下,二人反倒有了举重若轻的感觉,言语也随意了些。
陈主簿笑道:“说说看,小侯爷和小王爷,两尊大神,你喜欢哪一个?”
张逊撇了撇嘴,笑道:“渝州的小王爷,一会儿荼蘼猥琐,一会儿凶相毕露,不似振作有德之相,不可思议;广安军的小侯爷,霸气测漏,却装腔作势,显得多余……晚生都不喜欢。”
陈主簿点点头,道:“带兵的都这德性。任何时候,掌军权的侯爷,比吃闲饭的王爷,腰板都是要硬得多的,底下人嚣张些,那也是有的!这两人如何为人,让人喜不喜欢,其实并不重要,谈资而已。对大人来说,都可以忽略。张大人现在应该想的是,这个局势之下,通泉县衙该怎么选择。”
张逊便道:“管他王爷还是侯爷,与我无关,我也不关心。我现在满脑袋想的都是通泉县的平安,衙门众人的平安。”
两人便又说起那西川的战事。
张逊轻轻叹了口气,道:“知而不报酿成大祸,永康军被灭,CD府沦陷,这等罪责非同小可,无人能担当得起啊!西川岂不是要倒一大片?”
陈主簿微微笑道:“那可未必!”
张逊有些意外,奇道:“哦?莫非陈老认为,即便出现茶农造反,死伤过万这等大事,这等丢盔弃甲的局面下,当政者也能全身而退?”
陈主簿捋了捋胡须,笑道:“你得看青城县那些茶农,为什么要造反了。到底这祸害,是知而不报,还是有更为致命的原因。”
原来,这青城县茶农举事,乃朝廷盘剥太重之故。大宋朝廷对川峡四路,尤其是益州路的盘剥和压制,是由来已久的。
起初,灭后蜀之时,CD府的王公贵族,全数迁往东京,画院、锦院的诸般画师工匠也全数抓走,万人入京,这得多大的阵仗?锦城锦江,引以为傲的诸般绝技,大小作坊,算是经历了一次灭顶之灾,不少人衣食无依,流离失所。
后来,又搞了日进纲。
日进纲啥意思?说白了就是天天进贡。CD府不是富有吗,好东西堆了那么多,那哪儿成,得把仓库里的东西,一个不落地搬到东京汴梁去。日进纲也着实厉害,直接动用了两支大军,陆路两百人一纲,运细软物品,每天一纲发货,沿北川驿道,出剑门送到东京,水路五十人一船,运粗重货物,每天八船发货,沿长江,出夔门送到东京。
日进纲前后历时十多年,那得搬多少东西走?
这盘剥和压制还不算完,却还有一桩大事,叫做博买务,和盐铁使干的活一样,朝廷把茶糖布这些大宗货,也掌管了起来,这下子,别说小商小贩,连巨户大商也没搞头了。
陈主簿笑道:“帝王之家,吃穿用度,都是民脂民膏。那些东西只要还留在蜀中,就有各种打理,就有人靠这东西吃饭。一拿走,便是断了人的生计了。再说这博买务,老朽倒是要与张大人多说几句……这也是今夜的正题。”
张逊吃了一惊,道:“博买务是……正题?”
陈主簿道:“不错。你道为何?因为这东川博买务,就是渝王府掌管的,前日里所见的这小王爷,正经的官家身份,乃是东川博买务督办。”
张逊顿觉茫然,摇了摇头道:“东川博买务……晚生何以完全没有印象?”
陈主簿笑道:“这就对了,因为渝王府根本没有搞起来!”
张逊奇道:“梓州之富庶,并不亚于益州,难道渝王府如此不堪大用,办事不力?”
陈主簿神秘地笑了笑,端起茶杯品起茶来:“哈哈,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
巴蜀境内,有两位皇室宗亲,那便是渝王府的世子和益王,恰好,渝王府是太祖一脉,世子说起来是皇孙一辈,益王是太宗血脉,乃是皇子一辈,也就是说,对今上赵光义来说,一个是侄孙,一个是亲儿子,这,自然是差别大大的。
皇上交办的差使,亲儿子怎么干都可以,闹砸了,有老爹护着,也没什么好怕的,侄孙家可就不一样了,烛影斧声的皇位之争摆在那里,今上看太祖一系的眼神就很微妙。
所以,益王在CD府把个西川博买务,搞得是轰轰烈烈,声势浩大。而渝王府领衔的东川博买务,却十分尴尬。真要强力推行,恐怕钱还没捞到,老百姓就揭竿而起了,那他这渝王府,顺势也就该卷铺盖走人了。
东川博买务,根本就不敢搞。
与益王货真价实不同,渝王府说起来只是个虚名,并非渝王之府,而是京城秦王府在渝州的分家,这分家的世子,美其名曰小王爷,不过坊间奉承而已,没有封诰,还不如一个外姓臣子,日子并不舒坦,可说是战战兢兢。
小王爷也知,有能力又如何?皇叔赵德昭之死就是前车之鉴。
到底皇上心里,打算如何对待自己一家,十分难测。
所以,通泉百姓三生有幸,见到这样一位奇葩小王爷,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张逊不禁动容,道:“设身处地,这渝王府世子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场悲剧。”转而又道:“说来皇上也算宽宏,益王府和渝王府监察巴蜀,平分川峡四路,地盘也算差不多嘛。”
陈主簿笑道:“表面上是差不多,实际差别可大了。益王占据益州,沃野千里,又有汉中,两大富庶之地;渝王府占据梓州,虽然富庶,比起益州加上利州,还是差得远。至于夔州,高山大河,穷乡僻壤,聊胜于无,刁民和是非不要太多。”
张逊点了点头,道:“不错,若论富庶,益王府大大强于渝王府。”
“即便是这样,益王也没少给渝王府使绊子。”陈主簿的笑,便显得颇有些深不可测。
张逊摇头道:“这渝王府,也真是够悲催的了。”
陈主簿又道:“除了‘日进纲’和‘西川博买务’的东西,还有转运的粮草盐铁,哪一件不是麻烦事。所以这渝王府,成天焦头烂额,长吁短叹,咱们所见的世子,一脸的荼蘼衰败,实在是其平素本色啊。”
张逊不解:“粮草盐铁,这不是各地州县和转运使的职责么?关渝王什么事?”
陈主簿道:“州县那点兵力,也就保境安民而已。转运使组织运输,也是协调各州县出力,自己手下可没什么人手。但凡出事的地方,往往又在交界之处,谁也不愿意管的。比如咱这通泉县,就在日进纲、西川博买务以及长江县井盐的转运之路上,张大人,你可有花些时间操心这大宗运输?”
张逊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片刻,便又笑了起来,“那看来,这朝廷的东西,也很容易被抢啊。”陈主簿笑道:“哈哈,张大人说笑了,谁敢抢朝廷的东西!大家心照不宣,只不过是山高水远,天灾人祸,运送的损耗,有点儿大而已。”
张逊叹了一口气,笑道:“好个损耗有点儿大,小生此番明白了……”
作为朝廷命官,张逊自然明白,朝廷的利益,但更明白地方的利益,这搜刮起来的民脂民膏,要供养朝廷,但也有一路转运的损耗。总的来说,还是人心向背。朝廷荒唐,也许这路上就瓜分完毕,宣称盗匪四起;朝廷清明,也许就风调雨顺,连固有损耗都能降不少。
张逊笑道:“小生以为,红江洲的事,该是和二王无关。所以,小王爷威胁也好,不威胁也好,本官都不用理他。”
陈主簿笑道:“你真敢不理他么?”
张逊坦然道:“晚生既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也不想得罪。”
陈主簿点点头,道:“所以,小王爷便以私人身份来和你谈话啊。他定是知道你们这些地方官员,十有八九,对他是个不理不睬,所以干脆撂下一堆狠话。要不然,这渝王府,还真被人小瞧了去。”
张逊若有所思,点头叹道:“如此看来,小王爷也是一个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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