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熟人,也未曾有半分的激动。
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对方,做着他应该做的事情。
甚至直到最后走入那条甬道里,都未曾听他说一句话。
两人本就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交集,唯一的联系也只有小白。
如今他是这幽斋的主人。
而自己不过是一缕魂魄。
载着属于今生的记忆,将要踏入轮回。
这条甬道漆黑,似乎看不见尽头。
“前面到底有什么……”
方士细声呢喃着。
在成为幽斋主人的时候,因为是普通凡人的缘故,不得踏入此处一窥其中真实。
现在已经身死,倒是有了这个机会。
当年对他来说,是一处极为神秘之地。
也不知是走了多久,四周墙壁上镶嵌着发光的碧蓝色圆珠,将四周照映出轮廓。
“前面是幽潭。”一道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出。
方士回头,却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老妪。
这老妪极为眼熟,待细想了片刻,才终于是恍然。
老妪在当年的时候就与他见过好几次面。
而那老妪却似乎还记得方士。
话语中带着亲切。
“小伙子,当真是许久不见了……嘿嘿,瞧着模样,与贵儿真像啊。”
“老人家好。”
方士连忙拱手与老人行礼。
心里又是不免有些失落,听见老人提及她的后辈,颇为自责。
“唉,小伙子莫要再多言了,赶紧去投胎吧。”
“老人家又为何不走?”这老人进出此处应当是有许多次了。
却一直没有转世,留在了这里。
如今看来,她应当也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个状况。
一介鬼物,又为何要继续留在这里?
那老人却只是摇摇头。
“贵儿回来接我的,我得在这里等着……等着贵儿……是了,小伙子你得走了。”
“可是老人家——”
“快些走,若是走晚了,大人得生气了。”
方士还想继续多说些什么,却被那老妪两眼瞪得心里发寒。
终究还是没有继续多说一句话,转身往前走着。
既然那老人如此选择,便任由她去吧。
至于理由——又何必非得知道。
那唤作贵儿的孩子,或许也早就转世了吧。
只能怀着些许希望继续在这里等着。
他正这般想着,却见前方已经快看见底。
直到走至尽头,方士终于得以窥见此处实物。
“这是——”
他不禁轻叹。
在面前正有一间巨大的石室。
四角分别立着石柱,上面篆刻着不知名的文字。
石柱底部也嵌着骷髅,看上去格外阴森。
在石室中有一湾潭水。
潭水黝黑,深不见底,却又有一点点淡蓝色的磷火飞舞。
不断地有一道道虚幻的身影投入潭水中。
而在这潭水边上,正立着一座窄小的碑。
上面文字倒是认得清是什么意思。
“幽潭……这里便是幽潭?”
“既然来了此处,却又如何转世?”
方士正心里嘀咕着,走到了水潭边上。
低头看着水潭中倒映出来的自己样貌,却是神情一阵恍惚。
似有一股巨大的吸扯之力落在他的身上,要将他朝着那水潭中拉扯。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石室中。
反倒是立身于一片旷野。
“这又是怎的……”
“前面的,走快些!”
身后的声音有些粗暴,方士想要回头,却是在生出如此想法的瞬间,一阵心悸的感觉油然而生,便耐着躁动轻咳一声朝前走。
在他的后面应该站着谁,而在他面前也可以看见一排虚幻的身影。
方士低下头,却见自己如今的状况与那些虚幻身影一般。
看来自己是真的已经死了。
不禁再次感慨。
这里便是死后回来到的世界吗?
此处是冥界?
还是——
虽然没有流露出丝毫慌乱的情绪,但他也在认真地观察着四周。
此处是一片旷野。
天地间昏暗得只有灰色。
无数道虚幻的身影在这片旷野上出现,又消失。
只是他们尽数排列成一道道规则的队伍。
看上去有些僵硬,又有些压抑。
方士自然尝试过从身前这条队伍里走出去,却发现自己的身躯被某种力量禁锢住,除了前行以外,再不能做出任何动作。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也没有个确切提问的对象。
唯有身后那人略显暴躁地嚷嚷着。
“反正都已经死了,还管那么多作甚!”
“兄台知道些什么?”
“除了被那刽子手一刀给砍了脑袋,又能知道些什么,当真是晦气……”
身后之人虽看不清容貌,但经过方士这般问了问题后,也开始主动地说起了些。
也只道是某个地方的重犯,临刑被刽子手了结了性命。
“活着受罪,死了也不得安生……这路还得走多久!”
“接着走罢,总能走到头的。”
方士只是轻笑,没有继续与之交谈的意思。
虽说对方先前也说过自己是重犯,但实际与之说话的时候却也没有感觉到丝毫凶戾。
也只不过是一介莽夫,未有坏心的样子。
“刚才还到了个什么斋的地方,说我命数已尽,嘿!我兄弟说不准都来劫场子了,怎的就说我命数已尽了!”
“这却是巧了,在下也是命数已尽。”
“有缘分呐,前面的。”
……
前方终于可以看见一片诡异的黑色建筑。
它们被黑云笼罩着,不时可以看见一道道白色的闪电从黑云中落下。
其中也有一些建筑极高,尖端都没入了云层里。
至于那是什么地方,方士也很快便知晓了。
待临近那片地界,便见周围开始有穿着黑色甲胄的阴兵游荡。
与先前鬼城中所见一般无二。
只能看见甲胄,看不见甲胄里面人的模样。
这地界入口,前行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天穹上也可以分明看见一道特别得暗红色闪电。
那闪电不断地跳动着,却未曾消失。
在上方化作三个大字。
“灵鬼狱……”方士轻吐三字。
“是给你们这些命数已尽之人去的地方。”却是边上站着的一个阴兵蓦地发出声响,与方士解释着,“命数未尽却身死,便直接轮回转世,命数已尽便会来这里,细数这一生的因果,清算业障。”
“这却是为何?”
“还能为何,此处规矩便是如此,若是不服大可说出来。”
他只是讪讪一笑。
终究是不敢有什么怨言。
反正是已死之躯,只盼着能早些轮回。
又向前走了许多里地。
隐约听见前方远处传来涛声。
便又有阴兵解释。
那是忘川,待清算了一生业障,便会以小舟载着轮回去,或是有些力气的,可以渡过忘川去冥界,从此化身冥界的阴灵。
“此处不是冥界?”方士有些诧异。
“非也,不过是生死之间交汇之处,尚在人间,却是与冥界有所接洽。”
“原来如此。”
听着边上的阴兵及时,方士心里也是恍然。
一直到置身巨大的石制门扉前,却忽觉一股压抑的情绪油然而生。
立身那座门下,无端觉得心中难受。
方士脚步微顿,正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却又想起自己身后还站着个脾气暴躁的厉鬼。
便要道歉。
却听见身后又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小伙子若是觉得累了,让老朽先行一步也可以。”
“老人家?”方士心里狐疑,怎的身后之人换了?便接着问道,“另一个人去了何处?”
“老朽可从未见过什么另一个人,小伙子怕是死后神志不清,尚且浑噩呢。”
“……大概如此罢。”
方士轻声嘀咕着,将此事放在一旁。
终究还是没有让着身后那老人,接着往前走。
却又被某个阴兵拦着去路。
那阴兵手里正举着一块灰褐色的石板,一手握着长枪,拦在方士的面前。
“是叫方士……对否?”
“正是。”方士颔首,刚要拱手与那阴兵行礼,却被对方一声冷哼给缩回了手,对方似乎是来者不善。
“青州人?”
“不错。”
方士正奇怪为何要将自己拦住,才有身后一道声音
“青州方家……那方家方熊作乱朝野,害得民不聊生,以贼论处,而方家后裔同罪。”这阴兵话语冰冷,也并非不带丝毫情绪,能从其中读出极深的愤怒和厌恶,“作守墓人传承,盗取仙墓珍品,又纵火世家故交周府院落,杀害其家主及近亲,后株连诸葛家后代。”
方士眉头微皱,虽说对方列举出来的都是实情,但未免太过武断。
刚要开口解释一二,对方却仿佛早就知晓了一般,手中长枪一抖,迸发出的寒意让方士一时间开不了口。
“此番只论因果,不问缘由……若是觉得有所冤枉,自己去三堂五司那里解释!”
三堂五司是何处,对方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只是接下来又将大大小小的罪状罗列出来。
一些甚至方士自己都未曾听说过。
直到最后,那阴兵语毕。
方士听完了对方说的一切,心中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如此便是这些,不知说的可对?”
“不错。”方士颔首,算是认了对方所说一切。
“进去罢,三堂五司会与你清算这一生的恶业。”
“这位兄台,生前我们可曾见过?”方士却是冷不丁问了一句。
面前之人话语明显带有个人的情绪,若非与他有些渊源,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
只是让方士惊诧的却是,此人否认了。
“你与我之间并无任何关联,我已经在此处驻守千年,怎会和你扯上什么关系……快走,后面的还等着呢。”被那阴兵一顿训斥,方士也不好继续留在此处。
便径直往前走。
虽说面前的道路上虚幻的身影一点点地在减少,直至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
打四周的景物却是一成不变。
不论怎么看,都是一般无二的建筑。
灰黑色的房舍,诡异的高台,还有看似接近却遥不可及的一座偌大殿宇。
“簿上留名者——方士!”却是一巍峨的声音蓦地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传入方士耳中,“敬上前来!”
“你是谁?”
“窥你业罪者,断你来生者——还不上前!”
那声音继续,听不出男女,也辨别不出确切方向。
却是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巨力拖拽着朝前走。
四周的一切皆变得虚幻起来。
待光影重叠,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已然身处一座殿宇中。
四周幽幽地闪烁着磷火,隐约可见站着两排穿着黑色甲胄模样的阴兵。
而正前方却是巨大的白色王座,皆是以白骨堆砌,看上去霎是阴森。
只是这王座上却躺着一妖艳的红裙女子。
这般不合时宜的落差难免让方士有些愕然,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
同时心里也稍稍有些困惑。
也不知是何人用了什么法子,竟将他带到了此处。
凡间传说,人死后会去冥界,以冥界主人分清一生罪孽,最终才会让人轮回。
这应当是朝堂惯用的手段,以如此流言约束百姓。
方士自认为那些不过是虚假,光是一日之内死去之人又有多少,又怎么会有人专门去评判何人犯了什么罪过。
只是如今再看,却发觉可笑之人唯有自己。
“吾乃天业堂主,数汝罪孽以判罚者,之前那边的阴差应当也已经说过,方士——可知罪?”白骨王座之上,那红裙女子自始至终都闭着眼睛。
甚至连嘴都没有张开过。
却无端地有声音传来。
方士并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两眼微眯。
颇为郑重地思忖了许久,才连上带着一丝笑容,淡淡地说道。
“在下不知。”
“狂妄……汝生前所为尽皆了然,方才也已经尽皆承认,又何来的不知罪之说!”
“若方才不认,恕在下斗胆——可有机会再来此处?”
方士轻笑,也不顾一股巨力蓦地降临在他的身上。
他细细地看着面前王座之上的女子,心中却有一个大胆地猜测。
当即拱手一拜。
“这世间一切讲究因果,没有无端之喜,也没有无端之悲……在下虽至死都未曾逃脱命数掌掴,却也将自己看作一介修道者,知晓此身应做之事,以及勿做之事。”他身躯微微下躬,尽显敬意,“当然,在下所做一切因果,大人听也罢,不听也罢,一切都非在下意愿所能撼动。”
“罪业已成册罗列,你还有何话说?”
“大人是与我讲理?”
“倒是想让你这凡人知晓,我天业堂的规矩,以正视听!”
方士微微颔首,起身再拜。
心里却是颇为平静。
一切……正如他想的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