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守?”
“就那样守。”
“哪样?”
逐安看着他没再回答,神色里带着一抹难以言状的……哀伤。
为什么是这样一种神情呢?
慕飞白很少会死缠烂打追着一件事问到底,他只是心中觉得有些不安,此次前来西北,总觉得逐安变得怪怪的。
倒不是说品行上哪里变得不好了,只是眼睛里的光好像失落了一点。
沉吟片刻后,忽然想到什么,他惊讶地扭头盯着逐安,“你该不会想……”
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逐安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只是抬起手拍了拍慕飞白的肩,淡声道:“撑过这一战,匈奴必败,军中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飞白,你成熟稳重,顾事周全,我自是信得过!”他丢了笑容很久的脸上难得浮上一层浅浅的笑意,“怎的这般苦着脸,嗯……算是还我个人情如何?”
“……”慕飞白只觉得心头闷闷的,逐安帮他不过是替他促成一桩好姻缘,现在,却是向他交代一桩生死未卜的后事。
叫他如何轻松的起来?
逐安莞尔浅笑,神色又迅速黯淡下去,眸子里星星点点,那是比边关长夜还要深的惨淡,“说起来还有一桩事,我不知该如何对疏花说起……”
“可是关于织梦的?”
“……嗯。”
天色阴郁,似有雪意,冰冷直往人骨子里钻。
大约这件事再提起,又是一阵切肤之痛凌迟着逐安,也正是因为太过痛苦,言辞不达,也没人能开口让逐安宽慰分毫。
慕飞白心中虽有万分担忧想诉之言辞,然而他只是抬手搭上逐安的肩膀,以示安慰。
千言万语,唯有陪伴。
“挚友所托,自当尽心。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有我跟疏花呢!”
“谢谢。”
逐安看着他,一句谢谢说的格外郑重,甚至叫人觉得有些悲伤。
就好像是最后一句“谢谢”一般。
“朋友之间,无需如此,你……”很想对逐安说上一句保重以及……务必要活下来,可是他明白,在这样的山河破碎临危之际,无论如何,哪怕是这样简单的话都没法轻易说出来,慕飞白尽量摆出一副轻松的神色,“那……那我先去找疏花了。”
转过身的时候,脸色便凝重起来。
对织梦而言,这是满心欢喜期盼已久的再相逢,对疏花而言,亦是如此。
所有期盼,一朝落空,哪会有人觉得轻松?
逐安选择同他说,无非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诉疏花这个噩耗,换他来说,不是当事人,或许会好上那么一星半点。
他没敢回头去看身后的逐安,深怕自己的担忧影响到逐安。
江湖纷扰不歇,阑珊灯火人间,在家国天下山河飘摇面前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这个时候,不管因为家国情怀还是因为挚友之托,他都该做点什么了。
他的守护,绝非狭隘。
○
慕飞白离开没多久,杜骆斌就急冲冲地找来了。
“公子,你交代的事我都办妥了,不过,士兵们都想知道坞城如何守御,非要托我来问问你,说是好歹知道一些,到时也好帮一点忙!”
“是他们想知道?”
“……好吧,”杜骆斌为难地挠了挠头,索性也不再扭捏,吐露真言,“其实是我想知道,但是绝非我一人之愿,弟兄们确实都很担忧坞城!”
逐安点点头,“我知道了,确实该同他们说一说。”
“好!公子我这就去办!”
很快,军营校场上聚满了将领士兵。
春寒料峭,尚在肆虐的冷风吹得军旗猎猎作响,全场肃穆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逐安身上,像是无形的重担压在他的肩头。
看着他,等着他说点什么。
没人比他们这些提着脑袋在沙场奔命的人更清楚战争的残忍,也许,他们不过是滚滚历史长河中微不足道的尘埃,渺小又脆弱,是没人在意的炮灰,可是,他们也从心底期待着天下太平,四境无战事的那一天,也许这个过程异常艰难痛苦,可是,不经历苦难,如何重拾破碎的山河?
他们需要一个人带着他们走出这艰难的一步。
逐安看着面前无数的士兵,各式各样的面孔,来自朝月不同的城池村落,他看不清也记不全每个人的脸,甚至不少士兵同他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站着。
可是,没人质疑他,这些苦守边境的士兵们愿意相信他。
逐安开口高声说道:“国难当头,坞城临危,然而,坞城的危机绝不会止步于此,我们必须看到背后隐藏的危险!一旦坞城失守,匈奴入侵中原,朝月便危在旦夕,所以,我们得行动起来。”
“弃城后撤并非不战而退,只是为了之后的反击积攒力量,还请诸位兄弟多多尽心。”
有几个士兵很小声的开口询问,“怎么守城呢?需要部署什么吗?”
“是啊公子,想守下坞城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逐安听闻点了点头回道:“嗯,我知你们的种种担忧,这也正是今天找你们过来的原因。”
“我会亲自留下守城,无论如何,都会保坞城安然无恙,只需诸位护送百姓疏散,守住坞城后,匈奴出兵失利,长久征战,供给不足,弹尽粮绝,便无再战之力。”
“请相信我有办法守下坞城!”
逐安的声音还是充满着笃定,叫人在这样危急的时候仍觉得心安。
说起来,他同织梦,总是叫人出乎意料又安心无比,就像阎青山围困,射艺比试,岁合之战,每一次,他们总能化险为夷,每一次,他们都在创造着“奇迹”。
将领也好,士兵也好,都相信着他们。
虽然坞城难守,逐安也没说具体的办法,可是有了逐安这样的承诺,他们便觉得有了希望。
没人再质疑,只是精神一振,重提信心。
杜骆斌有些担忧地问道:“公子,需要我们准备些什么吗?大军都回撤了,你手下无人可用,不如留下一部分帮忙如何?”
底下的士兵纷纷附和,提议留部分人下来。
选谁就成了个问题。
逐安身为医师,于他而言,性命无所谓高低贵贱,每个人的性命都弥足珍贵,这些士兵虽是士兵,可也同千千万万的百姓一样,值得守护,但是,眼下危难当头,肯定得有所牺牲。
正是因为,他们是兵卒,所以他们会挡在百姓身前,站出来。
逐安想了想,开口说道:“这样吧,我尊重每个人的意愿。愿意同我一起留下来的,那便留下来;若是不愿涉险,便到后方去疏散百姓,以待来日。我也不愿欺瞒你们,我不敢承诺留下守城定无性命之忧,但我承诺,坞城绝不会属于外敌,朝月国土,寸土不让!”
他尊重他们的意愿,所以,若是没有士兵愿意留下来,那他便孤身一个人去拦截匈奴。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古往今来,孤身守城,他并非第一人,曾经他的父亲也是这般守着西北,到了他们这一辈人,又如何能不争气呢?
凭一己之力虽然不能彻底扭转战局,但是他会尽他所能,能阻止这一场祸事,为之后的战事争取最有力的时间。
只要熬过这一仗,他们获胜的希望就大了。
他这样说实在算不上什么高明的说服之言,连一星半点虚假的希望都没给。
然而,士兵们静默了片刻,竟无一人往后退半步。
逐安狼狈偏过头只觉得心中酸涩无比,跨越过身死命陨,危难决绝,这些平凡又普通的人,一步也未曾退缩过。
所以父亲才愿意以性命为诺言,守护这一方水土么?
疏散百姓也是大事,不可马虎,最后只能由杜骆斌仔细挑出一队人留下。
整顿完毕,逐安看着士兵们,眼中隐约有泪,高声宣誓。
“不管是留下守城还是疏散百姓,都是重任,还请诸位袍泽兄弟,不忘使命。来日平四壤,安天下,不为寸功,但为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