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如水墨,山麓雾正浓。
两三点薄雨淅淅沥沥打落在青石板上,天地寂静,万物皆悲,山林深远处偶闻孤鸟哀啼,跌落雨中,更显寂寥。
而隐匿在山林雾气间的那座巍峨幽深的巨大山庄,像是一只静静趴伏在膝上的黑猫,青砖黛瓦,映照山色,静谧而温顺,华而不奢,古朴清幽,宛若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透着一股叫人琢磨不清的神秘感。
隐藏在青城郊外东边山林里的那座府邸,是青城百姓口中最大的忌讳。
这方天地,鲜少有外人踏足。
而入了青城山庄,只能叫人先道上一句——庭院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偏偏这偌大的府邸里,像是没有人烟,静谧得过分了些。
太静了。
织梦静默着倚坐在廊下,隔着廊轩对着面前的一汪子池水出神,水中锦鲤嬉戏不止,平白搅乱一池春水。
一双眸子宛若丢了光华的琉璃,变得有些发灰,往日神采,不见半分。
也不知道在听什么,亦或是在想什么,只是沉默静坐,像一尊枯萎的木雕。
她本该是鲜活而热烈的,同这死寂的庭院不太相融,如今,却不甚突兀。
也不知坐了许久,耳边渐有水声滴落,而后却是愈发频繁起来,淅淅沥沥打落在池边那株葱郁的芭蕉上,溅了几许水花到她的裙上,她才恍然发现,似乎是下雨了。
眼前是一片混沌而死寂的黑雾。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犹豫着探出手去接,像是要抓住什么。
一滴雨顺着檐下的青瓦滴落在她手心,宛若针扎一般,她猛地收回了手。
真的下雨了。
她能感觉到,也能听到,碰到,可是,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叫她越发难受起来。
○
碧落抱着一只白瓷梅瓶从廊下远远走了过来。
本是因为外出许久的公子终于平安归来,而且多年顽疾也得以治愈,心情自是大好,步伐不免蹦蹦跳跳活泼许多,瞧见廊下独坐的织梦后,脚步陡然放轻了不少。
怎的跑出来了?
她慢慢走近,停在织梦不远处,歪着头盯着织梦看了一会,磨了磨牙。
就算彼时失魂落魄,仍是掩盖不了这姑娘的盛世美颜。
只可惜……
眼下这雨打芭蕉池水吹皱的场景徒添伤感,倒叫她想起那日初见时的场景。
她来到青城山庄后久居多年,山庄中人丁稀薄,鲜少有外人入,自然从未见过公子容怜带过什么陌生人回来过,更别谈是女子。
可是一个月前,公子忽然抱回来一位姑娘,却非眉眼欢喜,脸色凝重得有些难看。
然,满眼的疼惜,藏的并不明显。
啊,这肯定是公子喜欢的姑娘。
这可是公子头一次带陌生人回来,还是位姑娘,不得不说是青城山庄的头等大事,就好比是铁树开花,越发叫人重视。
她眼下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入公子的眼。
碧落咽下半截打招呼的话,好奇地凑过去一看,第一眼看到的并非是那人的眉眼如何艳丽,只发现那姑娘双眼流着血泪,神色痛苦,竟是瞎了一双眼。
她吓了一跳,顾不得礼数,伸手直接去探那姑娘的脉搏,脉象混乱不堪,气息孱弱,像是……中了毒才引发的!
别说是眼睛了,就连一身内力也零零落落散得差不多了。
怎么伤得这般重?
她错愕地收回手,脸色悻悻不安,容怜轻轻看了她一眼,并不作停留,已然亲自抱着那姑娘错身而过,进了庭院。
黄泉也进了门,她赶紧上前去问:“你们可算回来了,这是如何?遇袭了?那姑娘是……”
黄泉的脸色一如既往,冷漠得像戴了张面具,叫人看着来气,却也难得没与她多嘴,摇了摇头,步伐匆匆,沉默地跟着公子进了门。
她站在原地踮了踮脚尖,想看清楚些,其实,幽深的长廊隔开了所有视线,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同西北的春寒料峭,寒意难退不同,中原各地已然万物复苏,春风拂槛,更别说,奇珍异草不尽其数的青城山庄了,满院的翠色换了新,熙熙攘攘,层出不穷,又是开出一院好春景。
却是半晌见不到一二活物,在无限生机里倒是瞧出几分死气沉沉。
她搓了搓手,乖觉地换了个方向跑去请大夫。
穿过柳暗花明翠色掩映的长廊,她斜眼瞧见那廊下的一株杏树,在春风洗脸里幽幽探出一支早熟的花苞,也不知是要显露自己与众不同的秀美还是浑然不觉时候未至不甚开得太早,独自得有些突兀。
她伸手掐掉了那支花苞。
是了,虽然藏在血泪下的美貌罕见,可是……这样的姑娘如何配得上公子呢?
她这么想着。
然而,多日下来,素来无甚悲喜心绪寡淡的公子,情感一朝流露,竟有几分触目惊心。
毫不掩饰,毫不退缩。
叫她也忍不住心软几分。
那姑娘重伤昏迷,一直未醒,容怜日夜看顾,衣不解带,鲜少离开,连山庄中医师下方子配药也是事无巨细,一一过问。
就是那姑娘未醒,屋中的陈设也是用心之至,就连摆在床头的花瓶,也一直没空过。
虽说在山庄院里花草无数,早春里也有应景的鲜花盛开,要寻得一束插瓶的花并非难事。
然而,这处处呵护的用心,显然是容怜难得的温柔。
至少,她从未见过容怜对什么人如此上心。
在她眼里,她家公子不一直都是如同凌驾云端上的神灵,睥睨众生,杀伐果断,又如何能对凡尘俗世上心?
……
滴答。
又是一声雨滴碎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将她思绪拉了回来,碧落抱着梅瓶的手指收紧了几分。
回过神来,瞧着雨势渐大,那姑娘却像是丝毫不察,呆坐在廊下,避也不避。
碧落想到前处时忿忿不平,可是眼下她又叹了口气。
也是可怜人。
问公子如何,她是万万不敢的,但问一问黄泉还是可以的,归家后那几日,她便缠着黄泉盘问,多多少少从黄泉口中挖了些消息出来,大约知了一二。
哪能想此去西北这般凶险?
公子也下了令,交代他们仔细照看着,她可从来不会忤逆容怜的话,眼下哪能再让她淋雨受寒。
她快步走过去,抓起织梦的胳膊往后带避开落雨,娇嗔道:“……下雨了也不知道避一避!”
她的话惊了织梦一跳,织梦陡然一个激灵,像是才发现有人来了,往后一退迅速站起,视物不清中不甚撞落了她怀里的花瓶。
哗啦一声,摔了个粉碎,她刚摘来的梅枝也摔落一地。
“呀……”
虽是一双眼睛没了神采,织梦的脸上仍是迅速出现不安愧疚的神色。
失了光明,又丢了修为,织梦的反应再不如从前,并未察觉到有人靠近。
本就心思敏感,看不见时越发小心翼翼起来,叫人看得心里泛酸。
碧落看见织梦明显局促不安起来,手指下意识抓紧了自己的衣袖,解释道:“碧落?抱……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帮你捡!”
说着竟要蹲下身去摸地上摔了的花瓶。
本来就看不见,这么胡乱去摸,划伤手可怎么办。
“欸!不可!小心……”
她刚要弯腰阻止织梦的动作,身旁陡然掀起一阵凉风,有人先她一步伸手抓住了织梦的手。
她扭头瞧见容怜蹙着眉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身旁。
“阿梦,不必。”容怜伸手将织梦拉起,不动声色检查了眼她的手指。
“啊,容怜?”
容怜应了一声,又抬眼淡淡看了她一眼,碧落撇撇嘴,刚想解释,明显惴惴不安的织梦已经抢先开口。
“容怜,是我……真是抱歉,碧落来扶我,我却没站稳,撞落了她拿着的东西,是摔坏了什么?真是抱歉……”
容怜静默不语看着织梦慌慌张张的解释,一双凤眼情绪晦暗。
他认识的织梦,何时有过这般无助慌张的模样?
叫人看着心里堵得慌。
不过是一个花瓶碎了,这再寻常不过,容怜本是摇了摇头,想起什么又应了一句,“一个花瓶罢了,无妨。”
碧落也赶紧解释道:“是啊,不必在意,是我没拿稳而已,同你无关。”
织梦的不安这才稍微淡了几分。
容怜小心地抓着织梦的手腕,“下雨,风大,先回去吧。”
织梦点了点头,随着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试探着问:“那碎了的花瓶……我……我想帮忙收拾。”
至少她想做点什么,不然如何自处?她……不想当个什么都做不了还只能添乱的废物。
“无妨,碧落自会收拾。”
而后便催促着她离开。
织梦不愿再生事,又同碧落道了好几句歉意,这才跟着容怜离去。
客气得叫人难受。
也是,忽然这样了,任谁都不会好受。
瞧着那两人的身影慢慢从长廊尽头消失,碧落撇了撇嘴,蹲下身子收拾起地上的残渣。
许是心绪不宁,捡起的瓷片不甚扎破了她的指尖。
看着冒出的血珠,碧落觉得自己也快跟着这春雨阴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