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如琴,絮絮耳语。
牵着织梦一步一步穿过那条弯弯曲曲的长廊时,落雨淅沥,冷风轻斜,容怜恍惚觉得自己一步踏进了往昔。
那时,也有个人,这样牵着他,从这条幽深的长廊里来来回回走过,摸着他的头发,眼睛里的悲伤快要溢出来。
那时,他就是在这条长廊里遇见了朔月,彼时他不过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提着盏纸灯笼,身子弱得像张纸。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分外浅薄,一面之缘,挥手离散,然而,他们之间的渊源似乎从来没有断过。
现在,他又遇见了织梦,兜兜转转,总是逃不过宿命牢笼。
容怜不动声色将身子往前靠了些,好挡住迎面吹来的冷风,织梦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言不发。
一双美目毫无生气,呆滞地盯着地面。
沉默的有些过了头。
织梦在青城山庄里已经待了将近一月,身体愈渐痊愈,然而,却以一种肉眼可见的趋势,日渐沉默下来。
一月前,他心如刀绞,于西北大营里将织梦带回青城。
大约是心思向来重些,他有些无法释怀撞见织梦几近崩溃的模样。
过于无助,过于脆弱。
甚至叫他有些怨怼起逐安的疏忽。
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呢?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没有在她身边呢?
她明明那么需要他。
可是,哪怕抛却续命之情,那样一个仁心昭昭的少年,他竟厌恶不起半分。
更何况,他明知道的,织梦心悦逐安,而像他这样的人注定只能存在于黑暗里,他生性凉薄,不太懂得如何爱人,所以,那时的他并不想去争什么,甚至觉得,织梦就当同逐安一起,他们鲜活而美好,并肩而立,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然而,无论做了怎样的打算,他听到织梦流着血泪,脆弱又无助地轻轻唤了一声,容怜,能不能带我走?
是了,织梦竟流着泪,请他带她走。
他看着她的痛苦,看着她的请求,心中酸涩,竟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他想勇敢些,走到光亮里,然后抱住她。
他要将她带回去青城去,藏起来,好叫她再不会受伤。
他也想将她放于心尖。
他拒绝不了她的要求,便温柔将她揽进怀里,同她说,嗯,我们回青城去。
织梦受伤过重,他请遍了青城所有医师,除了叫她身子有些起色外,竟无一人能治好织梦的眼睛,更别说那一身的修为。
她看不见了。
他为此事不日奔波,汤汤水水的药一碗接一碗熬出来,织梦却只是小声同他说——不必再为我奔忙,治不好……也没关系了。
若是能行,他真想给她一面镜子,好叫她看一看,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那藏不住的苍白。
可是,织梦确确实实,丢了光明,废了一身修为。
他不忍去看,也再不忍去戳破织梦极力伪装出来的坚强。
最难过的人,是织梦来着。
经过大半月的调养,织梦的身子恢复了不少,可是人却愈来愈沉默。
从云端坠落,摔伤的痛楚,刻骨铭心。
又能如何,在织梦求他带她离开的时候,他便是输了,一塌糊涂。
○
仔细护着织梦进了屋坐到了桌边,容怜倒了一杯温水轻轻送到她的手边。
用温热的杯壁碰了碰她的手背,织梦伸手接了过来,眼帘低垂,小心翼翼的,同他道了一句谢。
这么一个月来,她总是这样,又叫他情何以堪,如何自处?
他坐到一旁,自己也捧了一杯温水在手心,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热,低着头,淡声道:“阿梦。”
“嗯?何事?”
“晚些我请了一位药师过来与你瞧瞧,听说那药师往日常外出行医济世,近日才回到城中,想必有些本事,正好请来瞧瞧。”
“嗯,有劳了。”织梦低垂着眸子,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了几下,而后,故作轻松地说:“这么些日子来,麻烦你了,容怜。”
“……”
他指尖发抖,几乎要捏碎手里的瓷杯。
又是这样。
他以为织梦醒过来后会有些什么情绪要宣泄的,好比,委屈大哭,愤怒不甘,至少,不该是这幅平静接受,心如死灰的模样。
她自醒来后,手指颤抖着抚上自己的眼睛,像是在确认什么,而后,僵着身子,又悄悄在指尖掐了个决,那往日如梦如幻叫人目眩神迷的荧光再也没有于她指尖飞舞起来,她忽然整个人就沉默下去。
绝口不提自己如何了,只是开始闷闷地不说话,这叫习惯了她活泼欢闹后,一时间难以适从。
他不禁苦笑,带她回来又如何,将她藏于青城又如何,织梦的心思,根本不在这,哪怕从一开始就知道,却仍是叫他满心苦涩。
日夜积累的不满,在这又一声客气疏离的道谢里,终究宣泄出来。
“织梦!你究竟要我如何?”
织梦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身子一颤,抬起头来,茫然地看向他,“容……容怜?”
许久未得到回答,织梦不安地放下杯子就要站起来,慌慌张张地询问:“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要是……要是我待在青城不方便,那……”
想必她又是要说,能不能拜托你将我送到湖城去,她能回幻花宫去。
大约那湖城的石宫存在着什么不详的诅咒,叫守宫人最后都想躲进那座巨大的坟墓里去。
朔月是这样,难道她也要如此?
怎么能!
终是日积月累来的膈应,容怜手里的杯子还是逃不过被捏碎的不幸,咔嚓一声,砰然炸裂。
织梦吓了一跳,想要摸索着去寻找容怜位置时,容怜已经探过身子来,擒住了她的肩膀,有些用力,语气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急切,“织梦!你告诉我,你这是要做什么?”
“为何从不肯对我低头?对我示弱?只因为我不是……你这般模样,就是为了要离我而去?”
“你为何不肯多说两句话?竟都是要走吗?”
她看不见容怜的神色,却从容怜的声音中听出一丝压抑的痛苦,这些话像是在同她说,又好像不是在问她。
她觉得有些发懵。
许是屋内的动静在这寂静的庭院里过于突兀,门外长廊很快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公子?”
碧落匆匆从门外跑进来,瞧见容怜手掌里汩汩不断的血珠顿时有些着急,冲过来就想抓起他的手察看。
“怎得不小心划伤了手掌?这是……”碧落收了声,小心地打量着两人,不敢再继续问出口。
织梦失魂落魄地跌回凳子上,虽是双眼无神,眼角却带上几许婆娑泪意,不安地盯着容怜的方向,像是某种受惊的小动物。
她忐忑又不安,却因为眼盲看不见容怜的表情,心里更是塌了一截,空落落的灌着风,带上了几分窗外的雨意。
她甚至不知道容怜为何突然这般生气。
碧落只觉得屋内的气氛微妙的叫她难以自处,便是赶紧转移话题,“公子……公子稍等,我现在就去请药师过来!”
哪想,容怜冷漠地推开了她的手,不再发一言,径直走了出去。
“公子?你去哪?你的手还在流血!”
从碧落的话里听闻容怜离去,织梦忽然将脸埋进掌心,小声呜咽起来。
她积攒许久的小心翼翼在容怜的怒气下忽然就决了堤。
她分明忍了很久,才把心里的痛苦埋深了些。
她不想睁开眼,只看得到眼前一片混沌的黑暗,她不想去感知,本存在于体内浩瀚如海的深厚内力,一朝一夕间就归于湮灭。
她现在就是个眼睛瞎了的废物,她不想再惹得身边人不痛快,可是为何,这一点小小的努力都做得一塌糊涂呢?
压抑许久的痛苦忽然就被捅破了一道口子,她难以抑制,只觉得眼睛里也下起了雨。
从未见容怜发过这么大火,碧落也不敢再追过去,只得转过头去安慰织梦,瞧着那被捏得粉碎的杯子,心里也猜到些大概。
她年纪到底不算大,也不太会安慰人,只能拍着织梦的背,手忙脚乱地安抚着,“姑娘莫怪,公子性子素来稳重,想必也是气急了才会同姑娘置气,莫哭了莫哭了!”
“公子待姑娘颇为上心,姑娘却处处疏离,怎能叫公子不气?”
“我还未曾见过公子对谁这般好,公子也真是,怎的自己发了脾气……”碧落说着自己噤了声,似乎想起什么,脸色忽的晦暗一瞬,“是了……莫哭了,莫哭了……”
门外雨声不歇,淅淅沥沥,织梦坐在桌边,掩面而泣,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叫她想起了一些旧事,忽然就懂了容怜突如其来的怒气从何而来。
她想,并非如她所言那样,织梦过于小心翼翼的态度叫容怜气恼,陷入这般悲惨的境地里,变得不安拘谨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公子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也不会等不起这一时半会的过渡时期,大约,公子只是从这位姑娘身上,瞧见了什么故人的影子罢了。
那才是公子心中最难以释怀的伤疤,连她跟黄泉也绝不能提起的旧事。
她扭头看着窗外,似有影子一晃而过,天光惨淡,她张了张嘴,悄无声息地念了一句,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这一方天地拘束的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