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个疯子!还妄想假装忠义军,听到没,他说,不记得!”
“是啊,还想骗人,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你看人家都说不知道,不记得,你啊休想冒充林将军的人!百姓们可都记得呢!”
“你真的是林将军的人吗?别骗人了!”
七嘴八舌的质问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容,像是带着一张张冷漠的面具,只有他们的嘴在一张一合地发出声音,劈头盖脸地淹没了他。
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可怕。
不敢回视他的目光,那青年不自在地低下头,悄悄退到了人群后面。
“你说忠义军的人为了救将军的孩子都死了,若你真是他的亲信,那你怎么没死?”
“是啊,你怎么没死?不要再连累我们了,死疯子快滚出我们的村子!”
“滚出去!”
“滚!”
后面的骂声他已经听不进去了,脑子里只有那一句。
大家都死了,你怎么没死?
这问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脏。
将军的脸,大胡子的脸,每个兄弟们的脸,在他眼前不停浮现,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望着他,像是无声的谴责。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怎么没死?
他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站在村子外他弯着腰撑着膝盖狼狈地喘着气,像是一条被丢到岸上濒死的鱼。
脑海里不停浮现的面孔最后停在了大将军,将军望着他,往日里亮如火炬的一双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目光悲悯而温柔地看着他。
他忽然直起身朝着将军冢跑去。
好想再见一次他的大将军。
○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边的落日变成了塞外的孤月,孤月落下又变成了东升的太阳。他只靠着两条腿不停跑,身体已经疲惫不堪,有些麻木地重复着奔跑的动作,衣服被汗湿又被晨风吹干,他吞了吞唾沫,全是血的味道,摸着腰侧的马刀,又给了他几分力量。
他终于跪倒在将军冢前。
那是一座荒废不久的小村庄,村子里被野火焚烧过有些灰败,房屋倒塌,只剩下残垣断壁,隐约还留有一些人活动的痕迹。
在传闻里这个小村庄便是林景芝战死的地方,所以便选在这里为他修了一座气派肃穆的将军冢,碑文也已经写上了朝月护国战神的谥号。
坟墓前摆满了鲜花瓜果,不知道是哪个村的村民过来烧过纸钱,地上散落着未烧净的纸钱,叫他眼睛里落进了点点白色。
却只是一座空坟。
忘愁夫人在这里遇害中毒,当时跟着她一起到村子来的亲兵里还有他的好兄弟阿飞,跟着来的几位兄弟在这里丧了命,还不及告别先走了一步
,然后是大胡子一行人,将军,夫人,一个一个都死了,他却连他们的尸骨在哪里都不知道,天地之大,命比纸薄,却连帮兄弟们收回遗骨都做不到。
也许此时就躺在这西北荒漠的一处黄沙里,静静地腐烂成灰。
想来,将军也不愿回到这伤心地吧,可是这里却有一座他的衣冠冢。
他趴在坟前哭起来。
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又苦又涩。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他所有美好的时光都离他远去,随着他背恸的哭声消散在这苍凉的空气中。
死去的人记忆戛然而止,活着的人却仍是深陷泥潭。
明明从小就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艰难痛苦一定要好好活着,现在却觉得应该死了才对。
明明是所有人里侥幸活下来的那个人,却比死去了还要痛苦。
这都是他的错。
他大概这辈子都做不了大将军那样的人了,连帮大将军正名死因都做不到。
一步错,步步错,他一败涂地。
既然做错了,他心甘情愿接受惩罚。
他擦了擦眼泪打起些精神来,虔诚地对着将军冢磕了三个响头,脑袋咚咚砸在地面上,眼角尚未擦尽的泪花跟着掉进泥土里。
“将军,大胡子,忘愁夫人还有各位兄弟,对不住,这么多年过去了总以为自己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爱哭还要等着别人救赎的小鬼,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还是这么逊色,我什么都做不到!离开了你们,前程似锦也好,荣华富贵也好,又有什么意义!”
“大胡子说的对,男人就该信守承诺。我做错了事情,该罚!”
“将军,请您责罚我!”
他说完伸出手,摸上腰侧的刀鞘,抽出了多年前就从不离身的马刀,正是那时将军递给他的那一把,几年过去了,他片刻不离身,视若性命一般爱护,这把刀仍是雪白盈亮,刀锋如尘。
他抽出马刀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眼睛,面色如常,甚至看上去有些平静。
就这么,挖掉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传闻里记载,黄泉地府里有一位阴律司的判官,左手执生死薄,右手拿勾魂笔,专门执行为善者添寿,让恶者归阴,判处人的轮回。但这位神明,眼上蒙着二指宽的白绫,天生目不能视,却从未判错过一桩善恶。
在西北民间流传的故事里,若是蒙受冤屈无处申诉,只要献祭出自己的一只眼,就能把心中的祈愿传达给判官,判官把这只眼珠佩戴进眼眶里,就能通过这只眼珠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用手中勾魂笔,判个公道。
哪怕是传说,他也愿意相信,哪怕他当了逃兵,也会因此被惩罚,他也心甘情愿。
刀尖迅速划开皮肤,右眼忽然只剩一片血红,锥心之痛。
他惨叫着,哀嚎着,跪着的双膝都开始发抖,身子痛到颤栗,心底却爬起一抹钝痛的安慰。
都是他的错,他没用,他应该得到惩罚。
他只希望天眼昭昭,上达天听,下达地旁,还将军一个公道。
离开了将军,谁来带领他们守护天下?
○
他今年刚过二十三,无数次历经生死,刀下亡魂不计其数,自以为长大了,可是直到现在才看清自己,才看清了人心。或许以前也是看清过的,只是有那么一个人,教会他去相信。
而现在以生命的代价,叫他看得更透彻。
这些曾经被将军庇佑帮助过的百姓选择站在大将军的对立面,坚信将军是殉国而死,原因除了怕惹来杀身之祸,还有他们不愿相信。
在天下人眼里,将军他是英雄,就该以英雄的方式死去,可以英勇壮烈的殉国,可以救人救民丧命,可以被敌军俘虏捍卫大义自戕,但绝不该是被上位者设计害死,这不是英雄应该有的结局。
所有他们心里这样想着,麻痹着自己的眼睛,不再相信除此之外的死法,不肯接受他的游说的真相,把他当做异类,当做疯子。
疯子?
那也比麻木不仁的提线木偶好些。
能想到原因,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却不能接受。
明明将军是为了守护他们才来到西北,浴血奋战,庇佑疆土,他们怎么能这般无动于衷,叫人心寒?怕引火上身,可以睁眼说瞎话,假装不认识他?
若说将军教会他行善,那么这些人逼他向恶。
都是因为他的错,他当了逃兵,他惩罚自己,这些人也当了逃兵,就该接受惩罚。
这些胆小自私的人不愿意,那他就来代劳。
○
他开始报复。
这些冷漠的人,连站出来请愿都不肯,怎能配得上大将军的恩情?
他瞎了一只眼,看起来跟个疯子没什么两样,带着他的长马刀独居,成了沙漠里骇人听闻的强盗,像带来死亡的渡鸦一样,他就是沙漠里不详的厄运。
他抢百姓的粮食,钱财,砸烂他们的村庄,把他们当下贱的牲口驱赶,玩乐,并不直接动手杀人,却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害怕跑进沙漠丧命,用这样最极端的方式告诉这些百姓,再也没有一位大将军会如救世的天神那样从天而降在你们身边保护你们了,再不会有。
你们把这位大将军弄丢了。
可是,明明他自己也知道,他现在做的是丧尽天良的恶行,竟然络绎不绝有人穿过沙漠跪在他的门外,申请加入他,愿意供他驱使,哪怕翻脸去攻击同村的人都愿意。
看着这些人的脸,他心中执念越发沉重。
在兵营待久了,很多习惯改不掉,他对这些人管理格外
严格,他的命令就是唯一的准则,他甚至开始带着不断壮大的沙匪们去骚扰已经被“清洗”过的坞城驻军,扰乱驻军的工作,有时候也抢军中的粮草,换了主的驻军内忧外患,再无以前的雄风,时常被侵扰,深受其害,苦不堪言。报复的很成功不是吗?
他高兴不起来。
以前他去苦苦哀求他们加入请愿,不管问了多少人,没一个人愿意站到他的身边,现在他分明在作恶,这些人却主动来找他,卑微的跪在他面前。
甚至乐在其中。
他不禁苦笑,在心底发问。
将军啊,这就是你要守护的人吗?
这人间,究竟可有半分值得守护?
○
他陷入了带着惩罚意味的报复中,可能真的疯了吧。
也不知道是在惩罚这些忘恩负义胆小怕事的百姓还是在惩罚那时的自己。
看似疯狂暴虐,他心底最深处却再清楚不过,他有什么资格去要求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呢?他们也害怕死亡,逃避现实,趋吉避凶,就像那时的他一样。
多少次午夜梦回醒来,他都忍不住想,为何梦不到将军呢?
本以为会夜夜梦见将军提着剑来质问他,本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为何做了逃兵。
然而,他的大将军,连个梦都不肯托给他。
是因为……他是逃兵吗?
所以厌弃了他?
他捂着空洞洞的眼睛低着头苦笑。
真的好想再回到以前在西北的荒原上肆意策马奔腾的日子啊。
那时,夜空的星星很亮,拂面的寒风很凌冽,兄弟们的笑容很真实,他的大将军也还在。
他是人们口中带来厄运的渡鸦。
他是个逃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