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安见景帝朝着他走过来,神色也未有变化,只是客气又得体的拱手示意,他的面容带着一种出尘的俊美。
簌簌雪落,寒风吹动起他的斗篷,隐约露出了腰侧佩戴的长情,他随手拢了拢衣角,余光却细心的发现,面前那个人的脚下,像是忽然生了根,再没有朝他迈出一步。
方才有哪里做的不对吗?
疑惑的抬头望去,只见离他几步之遥的景帝,脸色瞬间从方才的仁慈和蔼,变得难看阴翳了不少。
有伞的遮挡,旁人可能无从察觉,然而逐安正对着魏丰,他脸上的神色变化看得分明。
下意识地退了半步,魏丰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一句。
“你是林景……”
景帝的话说到一半便住了口,虽然声音有些慌乱而低哑,逐安还是听得一清二楚,那突兀的几个字叫逐安僵在了原地,袖子下的手开始发抖。
他在说什么?
景帝对着他喊的什么?
脱口而出喊的是什么?
之前怀疑万昭和知道什么,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阿蛮这个小名,可是其他却毫无线索,特别是她的神色也不对劲,然而,景帝却不一样。
分明逐安之前从未见过景帝魏丰,军中之人也无一人知晓逐安原本姓林,从来都只是称呼他为逐安公子,杜骆斌向景帝介绍他的时候亦是如此。
可是,刚刚景帝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林景……虽然及时收了口,没再往下说,可是不用说,逐安也能猜到,他没说完的话下面一个字是什么,芝。
林景芝。
哪有这般巧合的事,对着他喊出毫不相干的林景芝……
再仔细回想,刚才魏丰似乎是因为看到了他的佩剑才突然停下脚步变了脸色,那神情错愕至极,慌乱又惊恐。
为什么只是看到一把佩剑,便脸色这般难看,脱口而出的是林景芝的名字。
怎么想都只可能是一个原因。
仅凭一把佩剑便能识人,也就是说,景帝魏丰对这把佩剑格外熟悉,所以……也就代表着,景帝不仅认识他的父亲林景芝,甚至同林景芝的关系格外熟稔。
喊的实在太过突兀,要说景帝什么都不知道,他怎可能会相信?
一定……一定有什么关系!
心中隐隐约约掀起惊涛骇浪,像是快要触碰到一个渴望已久的秘密。
“……什么?”
逐安眼睛有些发红,盯着面前的那双眼睛,身子往前倾了半分,正准备往下问。
○
忽然远远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万邦的声音传来。
“臣迎驾来迟,还望王君莫怪!”
万邦忙完了手头的事,检查了两三次布置的御帐,本该在军中耐心等着就行,只是坐了不到片刻,还是有些坐不住了,毕竟天子亲临军营可半分马虎不得。
还是又带着一批人,亲自来迎接御驾。
匆匆赶来,远远便看见景帝站在逐安面前,神色实在有点一言难尽,当即便以为是景帝对他派一个外人来迎驾心生不满,心中咯噔一急,只想赶紧解围,远远一声洪亮的招呼,打破了景帝跟逐安之间诡异的氛围。
魏丰毕竟是问鼎权力之人,心性城府自然比普通人高出太多,短短一瞬间便收回了视线,神色也立即恢复成了一派威严。
从容一步跨过逐安面前,迎向了万邦,听着万邦的告罪,脸上只剩下半分玄机都窥探不得的仁德体恤。
完美上演着一场君友臣恭。
逐安本就是冷静克制之人,心知眼下不管再怎么刨根问底,也什么都问不出来了,而且,若是现在继续执意追问下去,注定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很可能难以收场。
他头一低,敛去心间万般波涛翻腾,脸上的情绪,重新回归于滴水不漏的稳重。
两个人方才的古怪,像是蜻蜓点水,转瞬即逝,瞬间被隐藏到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性中去了。
景帝跟逐安,像是达成了一种古怪的心照不宣,蛛丝马迹,分毫没有外露。
一直站在银蛇关外说话也不妥当,军中已然备下了接风宴,万邦同景帝寒暄了几句后便将景帝请回了御辇。
景帝魏丰也像是忘记了方才的事,再没有多看逐安一眼,流露出半分与众不同的神色,自是一派自然,城府深得叫人心惊肉跳,笑着应下,领着小宦官回到了车辇中。
万邦亲自骑马陪侍在御辇旁同行,一声令下,带着车列浩浩荡荡赶往西北大营。
秦隋是随行官员,自然也是要一起走的,他翻身上马,跟几个同僚招呼几声,正准备跟上去,扭头忽然发现逐安还一个人停在原地不动,像是给这西北格外凄寒的风雪冻上了一般。
他疑惑地招呼道:“逐安公子,怎么不走?”
逐安没抬头,抬起手随意挥了挥,声音有些沙哑,“……嗯,请秦兄先行,我随后便来。”
秦隋不疑有他,交代两声便驱动缰绳,追赶车队而去。
直到银蛇关外官道上所有人都走光了,逐安才抬起了头,眼睛发红,看向那华丽的御辇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
冰雪覆原,车马一过,皑皑白雪上留下不少混乱污浊的马蹄车轱辘印记,生生破坏了一片雪白。
只是,雪还在下,终归会再次倾覆这些丑陋的印记。
他的指尖,终是坚定地握上了剑柄。
○
是夜,接风宴散去,宾主尽欢,景帝也入住了新搭建的御帐。
待万邦殷勤招待离去许久,帐中仍旧亮着灯火,御帐外,御林守卫尽职尽责地巡逻着,戒备森严的很。
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站着一个人。
一双如玉的眸子在黑暗里仍是格外明亮,只是目光没了平日里的温煦,带上些不易察觉的冷意。
白日里的种种蛛丝马迹加在一起,抽丝剥茧,像是忽然触及到了某个触目惊心的秘密,叫逐安想到了一种更为骇人听闻的猜测。
将他以往一路走来,收集到的种种信息加诸在一起,他有过各种各样的猜测,可是猜测里总有一种莫名怪异感。
这种怪异大概是源于,为什么天下人都一致认为他的父亲林景芝,是战死殉了国。
就像是一个强行灌输的信息。
无论在哪座城池,随便找个人一问,全是这样的回答。
究竟是什么样的辛密才会叫天下人都被蒙在鼓里,换句话说便是,能将天下人都瞒过去,能给天下人都灌输这种消息,谁能做到?
关于这个问题,以前他也大胆猜测过,只有像是万邦这种处于高位者才能做到,所以他之前才会猜测是不是因为军中权力争夺更替才有人痛下杀手。
他的猜测竟没能再大胆一点。
眼下种种,似乎有了更准确的答案。
什么消息最为可靠,最为容易被天下人普遍接纳,不疑有他,肯定是朝廷下的御令,朝廷公布的死讯,而能下这种命令的人,只可能是这天下之主,一国之君。
这么一来,很多不对劲都能解释得通了。
因为是这天下之王君的命令,特意宣布的死讯,刻意营造的假象,所以,不管他问谁,在哪座城问,已经接受了这种强灌式信息的普通百姓,都只会回答他同样一个答案。
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人的身份不同罢了。
所以,这也是忘忧从来不肯对他提起的原因吧?只是为了保全他。
可是……
怎可能就这样算了!
只要闭上眼,总是忍不住回想起,在南国拓跋盛会上,被魇触发的那个心魔梦境。
不管是战死也好,还是其他死因也好,他总得知道些什么吧?
他该为自己选择脚下的路,而不是寻求一种不知不念的好过,更不该为了一生无忧而完全舍弃掉过往。
那些逝去的人可甘心?那些隐藏的真相可释怀?
问,可有所求?
但求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