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荣达反应过来开口制止的时候已经迟了。
匈奴弓箭手手中的弓弦一松,荣达眼睁睁看着一阵火箭如流星般飞快划过天空,朝着城墙上的朝月军而去。
当然,还是如之前一样,大多砸在了竖起的盾牌上,火光扑漱着往城下跌落。
攻城的士兵身上穿着护具并不惧怕会被误伤,只是当悬在半空中的他们发现赖以攀爬的飞虎爪烧起来的时候,他们也开始慌了。
铁爪下悬接的绳索并不是单单只有铜线,而是同麻绳绞在一起,浇了火油,可想而知,一点就着。
方才那股味道越发浓郁,带着一点点食物的香气,像是岁月静好里的炊烟袅袅,实在迷惑,火舌烧光了麻绳还不止,仍旧随着火油翻腾不灭,舔/舐/着铜线,将绳索越烧越烫。
烧是一时半会烧不断,但攀爬到半空的匈奴士兵实在无法握住那根滚烫的“火绳”,手一松,直往下掉,砸中下方的人,慌乱下求生欲更盛,胡乱伸手去抓,你拉我我推你,宛如起了连锁反应,一连串的攻城兵很快全都惨叫着从半空摔了下去。
沉重的落地声闷闷作响,叫人心惊肉跳。
不出片刻,仍在燃烧的绳索还空荡荡地挂在城墙上晃动,城墙底下已经堆满了尸体,有大片猩红的血迹从他们身下晕染开来。
点燃绳索的,不是朝月军,正是匈奴自己,当真是同逐安所言,借了一阵“东风”。
荣达方才还能底气十足地挑衅逐安,顷刻间便烟消云散,只剩错愕难当,惊惧不已,甚至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不忍直视的寒意——他们今天可能真的出不了这座城了。
彼时,再没了夜色昏沉,视线不明,他同那个年轻的少年,能从带着露水带着杀伐的清晨里,遥遥相望。
而那个少年,宛如攀附着城墙,长成了一座无法撼动的高山,盯着城中的一行人,杀伐从容,目光清明,无悲无喜。
荣达心间陡然萌生出一股怯意。
○
然而,很多时候,人想要争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一口气罢了。
开始在屠城计划里起关键作用的匈奴百姓,此刻却成了一种累赘。
英勇赴死跟被迫丢了性命总归是不同的。
不知道是哪个胆小的匈奴百姓,见方才还说着话的同伴,眨眼间就毫无遮拦地在眼前摔成一滩烂泥,顿时吓破了胆,抱着脑袋半跪下去嚎哭起来。
哭声凄厉,宛如撞了鬼般惊恐,甚至重复呢喃起了“我不想继续了……我想回家”。
战争的残酷远远比想象中更盛,百姓们并非不懂,可是仍选择做了施暴者,欲图将这份痛苦强加给别人。
周围的士兵围着他,皆是一脸复杂的神色,没人开口呵斥,也没人安抚他。
大约他们心里都起了这样的恐惧,只是用力压抑着没直接表露出来。
隐约有些崩盘之兆。
这样的哭声却像是一耳光狠狠甩在荣达脸上。
作为普通人,心生怯意,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作为一国之将,岂能轻易在战场上害怕退缩。
到底驰骋沙场多年,荣达实在难以承认自己会输在这种攻城略地的心计博弈上,更何况对手还是个青涩的毛头小子,说出来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叫他如何有脸回去见独孤王君?
这不仅同匈奴信奉的道义相悖,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是了,他是将军,他绝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片刻,荣达目光再次坚定起来,心中不断默念着,如同说服自己——他们一定要出城,一定要回到匈奴部落去!
他忽然怒吼一声,转身毫不留情地挥出一刀。
那位因不安而哭泣的匈奴百姓,脸上还挂着泪痕,脑袋却已经同半跪的身体分离,骨碌碌滚到了一旁。
瞪着一双饱含泪水的眼睛。
大约到死也没明白,本来应该保护他们的将军,为什么反过来对他提起了凶器。
几点血花飞起,溅在了荣达脸上,他的眼睛里也像沾了点血,发红地盯着周围被吓了一跳而面面相觑的匈奴众人,将刀刃上的鲜血甩到一旁,面漏凶光说道:“乱军心者,斩!”
匈奴士兵一个激灵,赶紧抖擞精神,大声回道:“是!”
杀戮的快感往往会让人陷入疯狂。
荣达紧紧攥着刀,扭过头怨恨地盯着城墙上的一众朝月军,手一挥,“跟本将一起上!今天一定要冲出去!就算是把这座城移平,把城墙推倒,对咱们匈奴赫赫铁骑又算什么难事!胆敢退缩者,斩立决!”
“攻不上城墙,就去埋火药,给我推,给我把那座城墙轰塌!”
“都给老子记住,咱们,是匈奴的兵!狼灵会一直庇佑着我们!”
○
杀伐声四起,血腥爆发,战况异常惨烈。
逐安吩咐士兵们架起军用火炮建起防线,匈奴士兵前仆后继朝着城墙边涌,像是要合力推倒城墙楼,一波一波宛如浪潮,哪怕不断被朝月军跟沙匪们击溃,也仍是阻挡不住匈奴突如其来的爆发。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荣达吓到的,还是真的被激励起了杀心,城墙角下的尸体越堆越多,慢慢堆起一座小山,血水流的到处都是,俨然分不清混着鲜血的残肢断臂究竟是谁的。
刺鼻的血腥味让所有人都杀红了眼,脑袋里似乎只剩下了——杀杀杀,全杀光!
敌军以人肉当梯,沉尸做桥,不顾一切往城墙上攻来。
踩着同伴高叠的尸骨,一个匈奴兵避开火炮奋力攀上城墙,被朝月兵胡乱一刀砍掉了半条胳膊,血不顾一切喷了出来,那片空气都仿佛笼罩上一团红雾,黏/腻到让人作呕。
下坠的时候他却趁机用另一只手将怀里的一捆点燃的火药狠狠抛上了城墙,而后心满意足跌落高墙。
火药悍然划过城墙上的防线,落在朝月军人群中。
眼看着火药的引线迅速燃烧殆尽,一个沙匪猛然扑了过去,直接抱住了那团火药,整个人绝然往城下一跳,直直朝着匈奴兵堆里去。
火药炸了,短促的火花一闪而过,巨大的爆破声里将沙匪跟大片匈奴兵一口吞了。
同归于尽。
生死不过短短一瞬间,连哽咽都来不及。渡鸦眼睛里爬上些血丝,却宛如没看见一般,仍旧面不改色地指挥着手下继续架着火炮往敌军里轰。
巨大的爆破使得坞城城墙应声摇晃两下,台阶震塌了半边。
逐安手执长弓,不断找准空隙射杀敌军,毫不吝啬自己的杀意,城墙晃动也巍然不动,他就像是一杆旗帜,他不倒,朝月军就不会倒,寸步不让,叫匈奴众人吃了不少苦头。
短暂的打击并未浇灭匈奴士兵进攻的疯狂,有了方才那一击,匈奴士兵仿佛得到了某种启发,接连不断的火药往城墙上轰,实在抛不上去就往城墙角下埋,轰隆爆炸间,浓烟滚滚,火星四溅。
架不住繁多炮火的洗礼,城墙的一角终于还是塌了,好几个朝月士兵来不及逃开,直接被埋进了砖瓦下。
眼看城墙就要支撑不住,逐安下令打完最后一波攻击就赶紧往坞城外退。
城下前仆后继的鲜血尸骨生生破开了一条通往城外的道路,刀光剑影里血雨腥风齐舞,殊死搏斗的哀鸣同爆破声齐飞,匈奴们随身带来的火药还是尽数用到了这场战役之中,波及到的地方,全都夷为平地,化为一堆夹杂着尸体残肢的废墟。
百年坞城,风雨繁嚣,肃穆的城墙穿过战火纷飞,静静凝望着城中那座八角飞檐灯火憧憧的塔楼,仍像是用力守着一方福泽万民的故土,而后随着再一次火药的轰鸣……分崩离析。
大厦将倾,是否就是溃败在这样沉重如山的鲜血尸骨下?
巨大的震动声里,坞城的城墙终于彻底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