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寒鸦泣泪。
从坞城撤出的百姓们在士兵的帮助下沉默而配合地赶着路,影子投在地上拖得斜长,脚步声回荡在冰冷的荒原上,没人说话也没人抗议。
自然,开始并非所有人都愿意离开,很多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不愿就这样离开坞城。
他们同士兵说,反正也都是快要死的人了,死就死了,怎么着也得死在自己家里吧。
然而,有一群身披盔甲的人对他们郑重地许下了承诺——很快,你们就能再回来,不过是请大伙暂时离家一趟罢了。
所以,母亲护着孩子,儿女搀扶老人,成群结队,陆陆远去,忧心忡忡。
那是对故土的眷恋,对家园的担忧。
离开了,何时才能再回来呢?
大概这是他们接到弃城撤离的命令后,心中唯一想问的问题。
虽然西北物资稀少,条件恶劣,比不上中原大地上的富饶丰茂,然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子民们仍是深沉地热爱眷恋着它。
偌大的坞城随着最后一批撤离的队伍离开后空了下来,逐安同留下来的士兵也及时驻扎到了坞城里。
分明没人住的城池里仍是在傍晚时分一盏盏亮起了灯火。
杜骆斌找了半天,才发现慕飞白同疏花跟在队伍最末尾。
他们并骑而行,望着坞城的方向低声交谈着什么,面色沉重,见他驱马过来,停下了话音。
杜骆斌心思向来直率,没什么弯弯绕绕,往日撞见这样的情况也不会多想,然而,那一瞬间,杜骆斌心中忽然想到了某一种骇人的可能。
是他的多心吗?
他急匆匆地凑过去,张口就问:“慕公子,能不能实话告诉我,公子打算怎么守城?”
慕飞白正色反问道:“将军为何这样问?”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吓得,杜骆斌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公子什么都没对我说,他只说相信他,我自然是信公子的,只是,我现在觉得……公子似乎瞒了大伙什么事!他说弃城计划的时候还让我多多保重,还有……他那时候一个兄弟也不愿留,让我们都走,都离开西北大营,还说不能保证无性命之忧,究竟要做什么……我不是怀疑公子,我我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我猜的那样,公子打算……死守?慕公子,您能不能告诉我?柳姑娘?”
疏花淡淡看了他一眼,移开了视线,不愿回应杜骆斌的问题。
慕飞白叹了口气,没有正面回答,“将军,既然之前选择信他,现在也接着信他就好,是他的话,哪怕是他孤身作战,也一定可以做到。我,一直信他。”
他的话无疑是应证了杜骆斌的猜想,心中咯噔一下,猛地后悔起来。
他怎么这般蠢!
分明这段时期他一直在逐安身旁任命,逐安也有暗示过他,可是他忙昏了头,竟然什么都没有多想一分。
杜骆斌着急起来,抓着缰绳就要调头回去,“不行!这怎么行呢?我得去把公子给接回来!”
织梦姑娘已经……逐安绝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杜将军……”慕飞白深吸了一口气,坐在马背上闭了闭眼睛,“若不是无可奈何,谁愿意那样做呢?”
“……可是……”杜骆斌脸色凝重下意识想辩解,却说不出什么来。
这样的话真叫人伤心。
现在的朝月竟落魄至此,从盛世走向衰败,连守护一方的城池都得压在一个人的肩上。
他握了握拳头,征战那么多年,什么生死没有见过,往往觉得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畏惧,这段时间,却开始一次又一次地觉得无力。
面对尘世的纷扰,一个人竟只能渺小至此吗?
见他模样,慕飞白脸上爬上几分沉重的笑意,抬手拍了拍杜骆斌的肩甲,“别辜负他的努力,走吧,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杜骆斌咬咬牙,狠狠点了点头,红着一双眼睛回头望去,茫茫的荒原上,坞城黑黝黝的城墙缩成了一团枯萎的影子,像是悲歌的尽头。
○
过了子夜后,就是第十日了。
等黎明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匈奴的铁骑便会入侵到这片土地上,带来战火。
逐安独自登上坞城城墙的时候,像是能远远瞧见匈奴兵营的狼头旗子在大风中猎猎翻飞。
他回头望了望中原的方向,火把熠熠,远去避难的人群像是一条蜿蜒的火蛇,在黑夜越来越跳跃着,前行着,越来越模糊。
很多时候,他做事并不是以将帅的身份来考虑,他只是庆幸有这样的机会,还好,能赶在战火烧起来之前,守护下那么多人的性命。
可是,他心爱的那位姑娘不在这里了。
织梦不见的时候,在西北盘桓太久的容怜留了信说有急事回青城去了,他只能暗自祈求着,那时还有容怜帮助了织梦。
至少那样的话,容怜肯定能护得织梦周全。
至少,那样的话,织梦还能活着。
他一遍一遍期待着,祈祷着,他很害怕连这样的痴想都落空。
这时,有人闹哄哄的要往城墙上来,打断了逐安的哀思,他转身望去。
只见来人一身黑袍,手里还提着一把锋利锃亮的长马刀,右眼蒙着一只眼罩,独剩的左眼细长又冷峻,像是沙漠中的蝮蛇,直直往他的方向看来。
同逐安一起留下来的士兵们在西北待的时间长了,自然很快认出那人就是臭名昭著的沙匪渡鸦,又惧又怕,如临大敌,警惕地拿着武器围住渡鸦,想把渡鸦赶出城去。
谁知道这渡鸦安的什么心,这个当头偷偷潜入了坞城来。
然而,面对的小兵的阻拦,渡鸦只是不耐烦地抡圆了手里的马刀一挥,小兵们根本架不住那迫人的威力,拦也拦不住他的去势,逐安回头望去时,沙匪渡鸦已经扛着他的马刀骂骂咧咧的爬上了城墙楼。
小兵们亦步亦趋地围着渡鸦,一脸苦大仇深地望向逐安。
见逐安看来,渡鸦也没再强行靠近,扛着他的马刀站定,目光仍旧停在逐安身上。
逐安开口制止了小兵的阻拦,安抚道:“没事,让他过来吧。”
渡鸦这才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扫视着小兵们,痞痞地哼笑一声,“就说别拦了,我可不是来找你们的。”
说完才慢悠悠地晃了过来,目光却紧紧打量着身披轻甲的逐安,心中竟觉得涌上一丝欣慰之意。
这就是大将军的孩子呀。
以前是大将军投身军营,现在,他的孩子也来到了这里,站在同样的位置上,也许,追随他们,这就是自己的宿命也说不定。
“……你来做什么。”
渡鸦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逐安沉默下来。
本来他是寄托希望于渡鸦的,想从他那里听一听过往的辛密,也许,那时从渡鸦口中得知真相,要比现在好上几分,他可以毅然决然离开西北,去洛阳见一见魏丰,去取了他的命。
不用面对现在的艰难困境,不必在西北百姓性命跟找回织梦之间做选择,更不会失去织梦,切身领会战争的残酷……当然,这听上去像是逃避的借口。
兜兜转转里,他与渡鸦错过了,魏丰阴差阳错间又来到了西北,他们直接见了面,毫不掩饰地揭穿了过往种种伤疤。
那么,渡鸦是谁,就是猜到了,也不重要了。
见逐安不答话,渡鸦也没说什么,只是低头笑了笑,没有第一次见面时的阴冷戾气,整个人温和下来。
总说心疾难医,那么,能在剩下的生命里再见到大将军的孩子,已经了却了他心中多年的夙愿。
就为了这一刻的再相逢,他死亦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