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二十二年,岁末,腊月三十。
军中的时令梆子一敲,子时已至,逐安支起耳朵凝神听着外面的声音,再去探了一次脉象,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万邦身上扎着密密麻麻的银针,总算是护住了整个心脉,人身上的各个器官都是密不可分的,一旦某一个地方出现了问题,很容易引发各种并发症。
而万邦的心脉处损伤严重,一直渗血不止,淤血不散,开始往气管里堵,连带着呼吸都困难,若是没有杜骆斌把他及时拉回来,眼下可能已经没救了。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站起来自己取了清水回来。
将军帐里只剩他一人,方才那一大群急得团团转堵在将军帐里的将领们很早就被他赶了回去,毕竟一群人围在一旁窃窃私语,实在吵得人心烦。
施针,需凝神。
不管万邦最后下的军令是什么,亦或是出人意料忽然牵扯到他身上,逐安现在都不想去纠结,至少现在,他不会忘记自己还是位医师。
他一开口,众人虽然还是忧心忡忡放心不下万将军,却都磨磨蹭蹭地散去了,走时还有不少叮嘱他要尽心尽力的,逐安耐着性子都应下了。
站得最近的万昭和出神地静默立了会,看了看昏迷不醒的万邦,又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跑出去了。
他开始动手救治万邦。
等一切都处理妥当后,逐安神色也带上几分疲倦,他放轻动作从将军帐里钻出来的时候,整个西北大营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除了几个在巡逻的士兵偶尔步伐齐整急匆匆的经过外,几乎再看到不见什么人影。
静静燃烧着的篝火映照着方寸夜空,火光照耀处,可以依稀看见风雪飞舞的轨迹。
不过走了几步,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驻足看向远处。
那里站了一个人,同样看着逐安。
一身黑色绸袍上的精致龙纹,在夜色里还是很显眼,华丽又冰冷。
景帝魏丰。
他们就这样远远隔着一段距离,谁都没有靠近,遥遥相望。
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之间,无声的碰撞,隐藏在风平浪静下的对立开始沸腾,叫嚣。
夜色里,魏丰其实有些辨不清对面那清瘦少年脸上的神色。
又或许是,一直都没有辨清过,因为他看不透他。
○
万邦出战重伤的消息自然第一时间就传到了他耳中,他心里没有流露出诸多将军们那种露骨的担忧惊慌,更为冷漠沉稳,第一件事便开始思考,这西北大营之中还有谁能担起大任,统领战事。
冷静得有些无情又漂亮。
然而,还没等他琢磨出合适的人选,万邦已经做完了他的决策。
将军中的一切事务交给逐安决断。
这命令叫他有些坐立不安。
简直荒唐!
万邦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怎么敢轻易把军权交托给一个不过十七半分风浪不曾经历的毛头小子?
先不说逐安有没有能力担此大任,万邦到底知不知道,逐安究竟是何人!
他可是死去的上一任大将军林景芝的孩子啊!
他费了那么多心思才不动声色收回来的军权,说给就给?
就算逐安来到军中,至今什么异常的举动都没有,难道就能保证他怀揣的心思是无害的吗?
怎么可能!
他不信。
人心隔肚皮,他不相信逐安是什么良善之辈,就算逐安表现的处处完美,他也不信。
逐安费尽心机来到西北,又入了军营,怎么可能只是机缘巧合!
怎么想他都觉得逐安有问题,提防之心大起。
甚至心里爬上一个荒缪的念头。
难道,逐安费尽心机潜入军中,就是为了夺回属于他父亲的权利跟地位?
念头一旦从心底冒出来,就愈演愈烈,根本压不下去。
单是这一个妄自揣测的念头,就叫他坐立不安。
夜深了仍是没有半分睡意,好几个夜里,他都惶惶不安,甚至怀疑逐安会前来刺杀他。
这种像是自己吓唬自己的揣测,叫他在这场漫长又无声的对峙中,败下阵来。
他一定要先下手为强才行!
探清楚逐安的目的,杀之而后快,绝不留情!
夜长梦多,他站在这里一眼就能看到将军帐的灯火一直没有熄,晃得他眼睛发痛。
除了不安揣测外,他不想承认自己心底那股触目惊心的惧意。
说到底,他忽然害怕起那件旧事被揭穿,被捅到明面上来,那时,他将如何在天下人面前立足?
他可是帝王,是九五之尊,是一国之君,他讨厌所有无法掌控在自己手里的变数。
逐安就像是一道无法掌控的变数,突兀的出现,像是一道警钟,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警觉起来。
连神经都开始一寸一寸绷紧。
眼下,那个少年就逃也不逃直接盯着他,站在他的对面,没有丝毫的回避。
魏丰下意识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眼神晦暗不明,像是潜伏在黑暗里,伺机而动的野兽。
很明显就是在思考着,就是现在,趁着那少年还没有任何动作的时候,先行下令杀了他。
然而,逐安只是静静看了会魏丰,主动选择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很坚定。
他的背影在夜色里,像是一棵不断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的大树,不断生长着,翻滚着,要撑破这片小小的天际。
足够的强大。
魏丰忽然觉得无比寒冷。
○
“逐安公子,该出发了。”
杜骆斌恭恭敬敬站在帐外,没改称呼,却一扫以往的吊儿郎当,脸色严肃的有点吓人。
眼下战事发展成了最糟糕的事态。
本以为昨天那场仗打过之后,匈奴那边怎么说也应该会等到除夕后再出兵了,毕竟损失都不轻。
然而,昨日万邦重伤难行性命垂危的消息传回匈奴军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诸多匈奴头领聚在一起商量后,都认为这是一个天赐良机。
虽然他们昨日确实损失了不少匈奴兵力,然而万邦重伤性命垂危,主帅一倒,西北大营此时势必群龙无首,若是趁机突袭,必定能取得良效。
出奇方能制胜。
群龙无首,朝月军不过就是一盘散沙。
午时三刻刚过,匈奴兵便再次整装出战,大兵压境。
规模远远大过之前任何一次,大有要攻城的架势。
眼下根本没办法避战,整个西北大营如临大敌,高度警戒起来。
有伤的没伤的,只要还能跑的,都准备着上沙场一战。
杜骆斌身上还绑着不少绷带,仍是整装上阵,严格按照万邦下达的军令,由他代表诸位将军,来请示逐安何时出战。
逐安也没有矫情推辞,从容接下了万邦的委任,大敌当前,战事的输赢忽然全压在了他的肩上。
然而,他仍是神色自若,简明扼要地同他交代了几句调兵整装的事宜,准备带兵接下这一战。
等备战妥当后,杜骆斌再次来到逐安营帐外请示。
逐安从营帐里走出来,身上多了一套银色的轻甲,温煦俊美的眉眼里多了几分冷峻。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逐安。
战前紧张的气氛里,杜骆斌终于笑了笑,笑意带着几分落拓。
“公子还挺适合穿战甲的,颇有将风。”
逐安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甲,快步越过他,往军中走去。
“答应了万将军,这场仗非接不可,不过,在上战场之前,有一件事,我要先去确认清楚。”
以前,他一直觉得,报仇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找到仇人,用手里的剑,取了仇人的性命就好。
就是赔上自己的命,也未尝不可。
可是,现在,他才发现,其实没那么容易。
挥剑容易,杀人容易,直面真相却没那么容易。
他一直以来追寻的不仅仅只是一个仇人的名字,他更想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现在,他要去弄清楚,这一场战争,他为何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