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无天日的黑暗最能消磨人的意志,梁翊浑浑噩噩,看到摆在一旁的柴草,才算出这天是正月二十。其实昏迷着也好,至少不会感到多么强烈的痛楚,只是太冷了。
张英还是怕他冻死,又给他了一床被子,不过这也抵不过刺骨的严寒。再加上裹着被子实在太难看,梁翊通常将被子随意堆在一旁,用以柔神功来御寒。伤口疼得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吴不为教给他的无为心经会跳出来,清凉的气流在周身流转,如火灼般的疼痛便会镇定下来。
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梁翊内心涌起一股绝望——不知道这次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刑罚。说实话,他好几次都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对于赵佑元会来救自己那种鬼话,他明明知道信不得,却每次都心怀侥幸,渴望打开牢门的人是赵佑元的人。人啊,就是这样,明明到了绝望的关头,却总是不死心地抱着一线希望,殊不知这样只能让自己更受伤。
牢门打开了,梁翊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双脚,不知道这双脚还能跟自己多久?
很奇怪,这次张英并没有来,而是一个八字胡的人来审问他。梁翊被仰面绑在一条长凳上,浑身都被捆得紧紧的,看来这次张英并不打算让他断胳膊断腿。不过梁翊也有些麻木了——就算这次保住了双腿,明天未必能保得住。
他仰面朝天躺着,心跳越发急促,每眨一次眼睛,都会感到一阵眩晕。八字胡的气势远不如张英,但审讯起来也绝不含糊。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侯爷,这些天你也吃了不少苦头,可赵佑元压根就没来救过你。皇上还是很惜才的,知道你身体不好,所以吩咐我们不准动大刑。只要你乖乖说出赵佑真的同党,还有你们金家的暗器,今天便放你出直指司。”
梁翊费力地喘着粗气,依旧瞪着天花板,嘴角浮起了一抹笑意。八字胡真是太熟悉这幅表情了,梁翊自从被抓进来以后,无论接受什么样的刑罚,无论清醒还是昏迷,都是这样笑着。有几分无可奈何,几分洒脱不羁,但更多的却是戏谑嘲讽。那双疲惫的眼睛里,闪烁着看透一切的平静。
八字胡总算明白,为什么每次审讯梁翊的时候,张正使总是那么窝火,现在他也火冒三丈了。他往后面看了一眼,似乎是在得到某种许可,然后才摆摆手,示意下属动刑。
一张张被水浸透的桑皮纸贴到了梁翊的脸上,这对有肺病的他来说,比那些断手断脚的刑罚可残酷多了。他无法发出呼喊,求生的本能让他不停地挣扎起来。无奈被绳子捆得太紧,剧烈的挣扎差点儿把凳子掀翻。贴到五六张的时候,他渐渐不动了,八字胡才命人将桑皮纸揭下来。而梁翊早已脸色发紫,头晕目眩,窒息的无力感渗进身体的每个角落,他贪婪地呼吸起来。
“梁侯爷,您还有肺疾,这种刑罚受多了,是会要你的命的!”
梁翊像虚脱了一样,仿佛听不到八字胡的威胁,只顾张着嘴拼命呼吸。八字胡见状,又一挥手,那些幽灵般的桑皮纸又一次贴在了他脸上。
如此反复四五次,梁翊实在支撑不住,又一次晕了过去,浑身还在无意识地挣扎着。因为挣扎得太厉害,麻绳都渗进了他的四肢里,勒出了深深的血痕。八字胡不敢继续用刑了,他又往后看了一眼,才给梁翊松了绑。
梁翊无力地躺着,在半睡半醒中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从来都没想过要害你,你但凡念一点往昔情谊,就不要再折磨我了,直接杀了我吧。”
这些话并不是对八字胡说的,八字胡一阵诧异,而梁翊说完这些,又昏迷了过去。躲在刑房后面的赵佑真却浑身不自在起来——梁翊到底有多聪明?自己藏得如此严实,他为何还能发现?
张英在一旁说道:“陛下,您看到了?梁翊实在是会演,他应该是提前知道您要过来,所以就算遭受了这般不起眼的刑罚,却表演得那么夸张,此人的心机真是深不可测啊!”
赵佑真没有理张英,他还不是傻瓜,能判断出真假,刚才梁翊挣扎得实在太恐怖,他都不忍心看了,怎么可能是装出来的?只是他都到了这般地步,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赵佑真也很窝火。
“处死他算了。”走出阴暗的地牢,赵佑真如是说道。
张英大喜过望,急忙说道:“陛下真是英明,赵佑元的人此刻不来劫狱,但肯定会派人劫法场。只要将处死梁翊的消息公布于众,还怕他们不露面吗?”
赵佑真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说,怎么处死他好?”
张英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是五马分尸,他的头和四肢都被束缚住了,只要一上刑场,基本就没得救了。”
赵佑真觉得太残忍了些,但是没说话,算是默许了。他想了想,又说道:“那就定在正月二十五吧!”
张英算了一下,还有五天,看来赵佑真还是给梁翊留了后路,若他改变想法,还能再饶他一命。张英惴惴不安,生怕再出什么查错,他想起了自己被射穿的眼睛,还有远不如从前的右手,对梁翊的恨意几乎要把他逼疯。
正月二十一日晚上,又一阵脚步声传来了,梁翊费力地睁开眼睛,那一抹侥幸又一闪而过,可惜他的希望再一次落空了。他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经常感到眼前发黑,要盯好一会儿才能看清楚,原来来人是江璃。
梁翊冷笑了一声,又闭上眼睛靠在墙上。江璃放下食盒,解下披风,轻轻盖在梁翊身上。梁翊缓慢而又坚决地踢开,露出血肉模糊的双脚,左脚似乎骨头断了,无力地朝外撇着。
江璃打量了梁翊一番,张了好几次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梁翊也不管他,只是闭着眼睛休息。过了半晌,江璃才痛心地说道:“他们怎么能将你打成这个样子?”
梁翊满不在乎地冷笑一声,并不接江璃的话。江璃叹气道:“你还在怪我?”
“是。”
江璃心里咯噔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便将食盒打开,里面有些瓶瓶罐罐,他一边摆弄一边说道:“听说你受了伤,我带了一些药来。只是没想到伤得这么重,这些药应该不够。你也好久没吃东西了,我带了些你喜欢的糕点…”
“我不稀罕。”
江璃接连碰冷丁子,心里很不痛快,说道:“你的判决下来了。”
“哦?他们舍得杀我了?”
“是,判了车裂。但是你放心,皇上收到了富川那边传来的消息,感念你的孝心,决定不追究你的养父母了。你死后,也不会为难映花和子衿。”
江璃平静地说完,梁翊的表情凝固了,但他脑子一转,便想出个所以然——车裂是最难劫的,赵佑真不知道,可张英知道。梁翊绝望地笑了笑,逞强道:“比我想得要好一点儿。”
江璃眉头紧蹙,说道:“辅明,你为何非要这样倔强?哪怕你招认一样,皇上也不会这样对你。”
梁翊高声咳嗽了几声,问道:“江璃,我问你,你觉得判我车裂残忍吗?”
“当然。”
“那我再问你,廷尉司的职责是什么?”
江璃答道:“驳回不合理的审判,重新审理。”
“既然这样,皇上在判我车裂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驳回?”
江璃一下子愣住了,梁翊费力地调整呼吸,才说道:“或许你会说这是皇上的决定,你无法反驳。但是你别忘了,你是谁啊?你是天下第一谏臣啊!你嘴上说着不合理,但你却生怕驳回之后皇上反悔,不判我死刑,因此你缄口不言;就像你一直高呼正义,但到自己身上,你却卑鄙得像个小人…咳咳…”
梁翊说着说着,肺快要炸了,他用手去捂,却触动了手上的伤口,差点儿没疼晕过去。江璃被他一番抢白,脸上挂不住,又见他神色狼狈,急忙去帮他。
梁翊却往旁边一躲闪,说道:“我不要你假惺惺地来看我,你把东西都带走吧!”
江璃咬着嘴唇,气愤地说:“我好心来帮你,却被你说得如此不堪,也算我认错了兄弟!”
梁翊瞪着江璃,冷笑道:“我曾把你当兄弟看,可你几时把我当过兄弟?”
江璃再度语塞,刚要愤然离去,却又不甘心地问道:“你做得如此决绝,是不是早就留好了后路?”
梁翊大笑道:“我就知道,你是来试探我的。不必多费力气了,回去告诉张英,梅花箭的下落,我死都不会说的。”
江璃彻底泄气了,无奈地说道:“你聪明绝顶,却非要自掘坟墓,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既然聪明绝顶,又如何会无缘无故地走上不归路呢?”梁翊又缓了缓,才说道:“咱俩总算相识一场,有两件事我想拜托你,对你而言轻而易举的两件事。”
“你说吧。”
“第一件,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替我收尸吧,挖个坟墓埋了就行。但是我很早之前收拾了一个包袱,放在我家和昶居的书房里,是蓝色的,很好找。里面就一点东西,将它们和我一起下葬。”
“…这件依得,你尽管放心。”
“第二件,请你转告赵佑真,我从来都没有害过他,在我心里,一直把他当佑真哥看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