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禁的这些日子,月下仙人除了喝酒,便是设想他们会不会有见面的那一天。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见了面,看着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们要说些什么。
或许可以说,“好久不见,你过得还好吗?”
不对,这是一句废话。
据说她魂魄受损,无法离开黄泉,那不和自己一样,永失自由了吗?
那便说,“仙子前来,可有要事?”
虽然开门见山,却是有点不近人情……
好歹人家对自己那惯常惹事的徒弟是多番照顾……是了,便以桃枝枝为话头,说一句,“小徒一直承蒙你照顾,上次临时有事离开,未能把酒言欢,此时来得正好,我酿了新酒,不若坐下一起同饮一杯?”
听说她常常在忘川河边醉饮,定也是个爱酒之人,听了此话,应该会欣然同往。
于是,两人坐下一起喝酒聊天,像个蓦然相逢的朋友那般。
推杯换盏间,若她突然提起旧事该当如何?
唔,或许可以局外人的身份,说上一句令人唏嘘?
若她提及此事,露出伤心之态……
那便安慰她道:“往事已矣,如今战神步霄与红线仙桃枝枝正在相爱,便可当做曾经的缘分还在延续,仙生漫长,别看死人看活人,别看过去看未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此承上启下,她大概也会接受,然后说上一句,“是啊,只要他们能好好的在一起,便能弥补当年的缺憾。”
两人相看一眼,志同道合的点点头,再继续客客气气的碰个杯,将酒咽进肚里。
末了挥手告别,说着客套又疏离的话语,若兴致仍未散去,兴许可以约上下一个酒局。
这样就很好了。
这是他想了千万个场景中,最好的一个。
两人都很平静和体面,冷静又自持。
但很莫名的,让人觉得难过。
可是他想了这么多都没用,他怎么想,也没有想过她一来喊的不是月仙而是归虹。
他脑子轰的一声就炸了,炸了之后就是一片空白。
他想,她来了?她来了!她怎么真的来了?!
待到那颗激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方转身,假意没听到“归虹”二字,想了想自己假想中的场景,哦,应该说“啊,是孟婆来了啊,小徒一直承蒙你照顾……”,却还没说出口,就被别的话抢了先。
望着那一头如雪白发,他惊讶道:“你的头发怎么了?!”
他想,他的嘴大概是有自己的想法。
好在他反应过来,找补得很快,“我的意思是,上次去找你喝酒,瞧着还是一头青丝模样……”
烈与词抿了抿唇,将额前的碎发挽在耳后,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随口答道:“菁华给染的颜色,不是真的。”
瞧着对方疑惑的眼神,她匆忙补道:“哦,菁华,是冥王,他就好这些。”
“哦。”不是真的就好,神仙一般不会白头,除非法力枯竭不济,亦或心力交瘁。月下仙人僵着身体,点了点头,嘴巴又有了自己的想法,“你们的感情真好。”
烈与词听了,眼里有了点点笑意,她也点头,承认道:“是的,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哦。”她在解释什么,我也没有多想啊……月下仙人说完,僵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努力的想,终于想起来下一步该邀她喝酒,于是张了张嘴,打算说话。
烈与词一直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直看得他低下头去,这才抢先说道:“虽然不知道你有没有恢复记忆,但你已然知道我是谁了。”
“……”月下仙人终于忍不住了,转过身去,又去拿桌上的苦寒酒,“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喝酒吗?”
“你不知道么?”烈与词盯着他的背影,声音有点发颤,“你不知道,那我这趟,便不该来。”
她转过身,走了几步,停下,又走了几步,终于听得他出声:“等等。”
唉,这,怎么和我想的不一样啊……月下仙人一转身,烈与词竟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
很奇怪,明明没有从前的记忆,他却觉得,她还是从前那般的急性。
月下仙人退后一步,拱起手来,行了一礼,“我那笨徒,生性单纯,容易受骗,我……看管不便,还请仙子多多看顾。”
“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个?”烈与词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可他低着头,不看自己,她呵呵一笑,转过身去,“便是你不说,我也会看顾着她,毕竟,我可不想让她走我这条路。”
说罢就要离去,月下仙人却又开口了,“等等!”
“月仙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你我不过是第二次见面,是可以托付许多的关系吗?”
“……”月下仙人摇了摇头,背对着她,咬了咬牙,终于说道:“对不起。”
一句话不过三个字,却引得烈与词心绪大乱,眼泪决堤!
她含着泪,倔强道:“你既不认我,便没有资格说这句!”
“……”月下仙人满口苦涩,他明明有满腹的话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该不该替归虹说这句。
两个人静默了很久,他终是摇头叹道:“如今的姻缘殿里,只有一个法力低微的月下仙人罢了。”
烈与词满心的失望,整个人都黯了下去,“既然如此,我与月下仙人无话可说,告辞。”
“但我想,”月下仙人续道:“若先战神还在,他也不忍看仙子沉湎往事,他或许会规劝仙子,便让过去都过去吧。”
“哦,那麻烦你告诉他,我过不去了。”
“……”月下仙人闭了闭眼,皱起的眉放了下来,终于转身面对,“仙子何必自苦。如今新战神已出,步霄与桃枝枝二人,诚如当年你我,你难道要看着他们重蹈覆辙吗?”
“你承认了!你终于承认了!”烈与词冲到月下仙人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你既然想起了一切,为何却不肯认我?!”
“因为我真的不是归虹!”月下仙人指着红书阁的方向,“我没有记忆!没有情感!我们的回忆在我看来,就跟那些红书一样,是别人的故事!你要我如何?!”
“……可你,不是去了回溯镜吗?”
“我若找回从前的自己,就会成为战神,那么与我一脉相承的步霄就得死。”月下仙人摇了摇头,“永生永世,我都再也不可能做回归虹了。”
“……”烈与词却不管,一把拉住月下仙人的手,“没关系,大不了我们重新开始啊!”
月下仙人抽回了自己的手,指着自己,不住的后退,“你仔细看看我,也好好想想,这样一个模样不同,记忆和情感全然不同的人,还是你回忆中那个相识相爱的人吗?!”
“归虹死了!他早已死在了上一次的仙魔大战!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一点!”
“……”
烈与词摇了摇头,看着犹如恶魔一般步步逼近自己的月仙,那模样确实陌生极了!
她忍不住也退了退,她这一退,月下仙人就停住了步伐,他抬眼看着她,眼里却再也没有躲闪纠结,他说,“仙子是不是还忘了自己额上的执念朱砂?你所说的重新开始,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仙子,请回吧。”
语毕也不再管她,自顾自的往内殿走去。
走了几步,却听见一阵古怪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在撕扯血肉一般,他忍不住回了头,却发现,烈与词竟然拔下了头上的木头发簪,正在用它戳自己额头的朱砂!
“你、你在干什么?!”
月下仙人惊得手都忍不住抖了起来,连忙冲上前去阻止她,却被她一次次的甩开了手。
“我在做的事,与月仙无关!”烈与词眼里有了疯狂之色,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额头抠得血肉模糊,“是不是我将它剜去,你我就可以重新开始?!”
“住手!停下来!”月下仙人抓住她不断挥动的双手,与说着“不要你管!”的烈与词扭打起来,不知怎么的双双摔倒在地,看着她那张憔悴的脸上流下道道血迹,他心里又气又疼,无计可施之下,终于惩罚般的狠狠咬住了她的唇。
剧烈挣扎的烈与词终于不动了,眼里却又再流下泪来。
曾经的归虹便是如此,每每被她气着了,便要张口咬她一下。
她喜欢这种感觉,便又想着法儿的故意气他。
如今记忆还在,却已物是人非了。
月下仙人看她安静下来,便松开了她,用他那微末的法力为她愈合可怖的伤口。
“我们好好谈谈吧。”
“……”烈与词捂住了耳朵,“你做归虹,我便做烈与词,你做月仙,我便做孟婆,你自己选吧。”
“……”月下仙人深感头疼,只得另择他法,“我们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眼下,步霄与桃枝枝却在艰难关口上,踏错一步,只怕比我们还要万劫不复。”
烈与词果然冷静下来,“你想说什么?”
“我们作一个约定吧。”月下仙人如是说道:“我战神一脉相承,便将他当作是我,”瞧着烈与词要反驳,他连忙竖掌阻止道:“先听我说完。”
“将步霄当作是我,将桃枝枝当作是你,若他们能得圆满,你我再说重来也不迟。”
“便是你不说,我也一贯拿桃枝枝当自己人看待的。”烈与词叹道,“你大约不知,我比任何人都盼着他们能在一起,只有他们在一起了,才能填满我心中的缺憾,我才不至于坠入怨恨的深渊……今日有你一言,他们便是我们,我绝对不会放任他们重蹈覆辙而不管的!”
“同样,我也不会放弃你!你最好不要指望我放弃,因为,我一旦放下了,心火就会立马熄灭,就算你只是个陌生人,也不想看着我就此陨灭吧?”
“幽禁的时间,你倒可以好好想想你我究竟如何重新认识。”
“且等着吧。我走了。”
烈与词噼里啪啦的说完,也不等月下仙人应下,立马召了朵云飞入云间,跑了。
月下仙人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这如火的性子倒是一成不变,想来也奇怪,即便什么都不记得,这莫名的熟悉感却骗不了人。
但他之所以这样说,原不过是个缓兵之计,却被对方认真对待了,此一出,也不知是福是祸。
月下仙人只觉疲累,忍不住长叹一声。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也不知桃枝枝那边究竟如何了,且看后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