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上,不愿往生的人魂一路哀嚎。
常胜腰上系着一个碎花围裙,此时正锅碗瓢盆齐飞,忙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
他瞅了瞅旁边不胜其烦的阴兵,问道:“兄弟,什么情况,最近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那阴兵说:“人间大乱,四分五裂,打仗呢。”
“哦。”天下分分合合也是常事,常胜唏嘘了几句,又往锅里加了几勺忘川水,搅了搅,将碗一字排开,开始盛汤,“既然如此,那就不让你们选口味了。”
“这孟婆汤,什么时候还能选口味了?都有什么口味啊?”
“咸甜鲜香,麻辣酸爽,”因为手上太忙,常胜分不出心来细细介绍,便总结道:“总之,你想要的味道我都有。”
“把孟婆一职做成了厨子,你倒是个人才。”
“没办法,做一行爱一行嘛!”常胜抬起头来,准备露个开朗的笑容,刚才咧开嘴,一见来人,惊了一跳,“你、你谁啊?!”
一头泛着紫光的长发无风自舞,狭长的丹凤眼睁了一半,显得有些懒散,眉毛不似男子般粗壮,倒像根细枝伸进了云鬓里面,看起来如此凉薄,嘴唇却很丰厚。
这么骚包的男人,还是第一次见。
常胜指着他那泛着光泽的柔顺长发,使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了问他洗发水品牌的冲动,“你这头发……”
“哦,”那人说道:“用乌头花染的。”
“……”乌头?是有毒那个乌头吗?不会吧不会吧,竟然有人用毒物染头吗?
随着他说话间的摆动,左侧发间露出了一抹嫣红。
哟呵,挑染?!常胜指着那缕红发,“这莫不是彼岸花染的?”
“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胡说!”那人语气一下子激烈起来,说完,凑近了常胜交代道:“以后莫要这样说,烈与词对彼岸花爱重得很,听了你这话,还不得把我叨死!”
“……”看来确实是彼岸花没错了……常胜瞧着他俩说了半天,换了往常,阴兵们早围过来一起八卦了,此时却只微微低着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心中不由怀疑起眼前人的身份来。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在他心目中是托尼老师一般的存在竟然就是这个地方的主宰——冥王菁华。
瞧着常胜干这孟婆的活,宠辱不惊,虽忙不乱,不由起了爱才的心,菁华同他说道:“你方才说得很好,干一行爱一行,这孟婆之职,你当得。”
“我当什么当,烈与词不是当得好好的吗?我不过是个代班的。”常胜心想,果然是个冥官,可不能叫他发现烈与词翘班,于是又补充道:“她近来心情不好,过几天就会回来派汤的!”
丹凤眼一扫,菁华看向了葬花亭,慢悠悠道:“她这孟婆,大约快要做到头了。”
什么意思?常胜想问,却被对方拍了拍肩膀,“你适应能力极强,与其去轮那畜生道,不如就在这里感悟,待哪天你放得下了,看得开了,想回去了,也就能回到自己该回的地方去了。”
“……”常胜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没说话。
酷爱染发的冥王飘然离去,阴兵们又开始活泛起来,常胜这才知道了他的身份。
不过他也未多想,因为实在太忙了。
待到汤不够了,他便提着一个破桶去到忘川河边。
这桶很有意思,虽然是破的,却可以装很多的水,只要他相信。
他相信它是个无尽桶,那就可以装无尽的水,他不相信它能装水,那就是个真破桶,一点水都存不住。
常胜从没见过烈与词打忘川水,于是不得不相信了这个设定,但他真的很苦恼,他已经很努力的麻痹自己不去看那桶上的破洞,却仍然无法相信它可以装无尽的水,是以,只得一趟趟自取。
烈与词靠着不死树正在饮酒,见常胜来了,百无聊赖的问道:“你为什么就是不信它可以装无尽的水呢?”
“我明明已经看见这破洞了,不能当看不见啊,我也很想相信它,可再怎么骗自己都没用,我有什么办法!”
“……”骗自己无用么……
常胜无心的一句抱怨却击中了烈与词的心,她皱了皱眉,又喝了一口酒,看着身旁的不死树,又问道:“你说这树也是奇怪,生在昆仑还翠绿发光,怎么长在黄泉就这副凋零模样?!”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常胜一时嘴快,道:“在这里你虽然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汤婆子,在凤谷不也是明媚光鲜的女殿下吗?!”
“……”
一句一刀的常胜终于把天聊死了,他在忘川河里摆弄着那破桶,低头说了句:“对不起。”
烈与词却没反应,手里攥着的酒突然有了千斤的重量一般,提了几次都提不起来。
常胜半天都打不起一桶水,干脆将桶扔了,坐到烈与词身边,再次说道:“对不起,我无心的,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自从托尼老师与我讲了些奇奇怪怪的话,我就有些心绪浮躁。”
听到个新鲜的词汇,烈与词的精神好了点,她问道:“托尼老师……是何人?”
常胜便把那人样貌说了,烈与词笑了一下,“原来你见过冥王了啊,我也是很久没见他了,上次见他还是一头白发,怎么,如今换成紫色了吗?”
竟然真的是冥王吗?本来还有点怀疑阴兵们坑他的呢,瞧着常胜复杂的神色,烈与词问道:“怎么,你看他眼睛了?”
眼睛倒是没看,光顾着看他的头发了……常胜摇了摇头,“当时很忙,哪里有时间去看他眼睛,怎么,他眼睛有何不妥?”
“你知道回溯镜吗?”
“听桃枝枝提起过。”
烈与词点了点头,“那就好说,他的眼睛跟回溯镜差不多,不想看到过去,就不要看他的眼睛。”
“……”常胜很快想道:“既然如此,那他们还去盗什么回溯镜,直接去找冥王深情对视不就好了?!”
“我说差不多,不是完全一样的意思,”烈与词晃了晃手中的酒瓶,“回溯镜里是完整的记忆,人这一生悲欢离合,什么都有,回溯镜能看得齐全,但冥王眼里,只有记忆深处那些最痛苦的折磨……你不会想看的……过去如果能过得去,你我都不会在这里。”
看着常胜一副惊惧的模样,烈与词安慰道:“放心吧,只要不认真的去看他眼睛,就不会被过往牵绊纠缠。”
“……他这样……”
“嗯,他这样,没什么朋友的,所以他常常半阖着眼。”烈与词说道:“早年,我用凤谷的风霜雨雪给他做了一条白绫,他有法力,缚上也不会看不见,他却嫌弃白绫遮住了他的无双美颜,不愿意戴。随他去吧,左右也是一个任性之人。”
“也……”常胜及时打住了话头,心想可不能再插刀了,便转而问道:“如此看来,你们倒是朋友。”
“是啊,我们是朋友,”烈与词叹道:“如若不然,他怎会帮我养魂,又在我衰竭之时,收留于我呢。”
常胜看她提及往事,神情不对,不惜出卖冥王,连忙转移话题道:“那他拿了彼岸花染发,却为什么还怕你知道?”
“他拿了彼岸花染发?!”烈与词坐起身来,脸上的怒气很快消散,她摇了摇头,“不,他不会的。”
“你来了黄泉多久了?不知道彼岸花并不是花,乃是一个个人魂吗?”
“不会吧?”常胜一脸“想不到他是这样的冥王”的表情,惊道:“他堂堂一个冥王,为何要将人魂挂在头上,不觉得……惊悚吗?!”
“……惊悚吗?还好吧,总比挂骷髅头好看吧?”
常胜:“……”这是好不好看的问题吗?!
烈与词想了想,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连你都能碰见他了,看来他终于放弃了啊。”
常胜求知欲甚强的追问起来,烈与词却并不想讲故事,“此事说来话长,总的来说,大约便是,他头上的红发,封印着他爱的灵魂吧。”
“这世间的情爱啊,真是……”
常胜等了很久,烈与词都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她干脆放弃,又开始喝起酒来。
常胜抢了抢她的酒瓶,没抢过,便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你当喝醉了是好事?醉了只会让执念变得更加清晰。”
烈与词愣了一下,看向他,“你如何知道?”
“……”常胜躲过她探究的目光,起身又去捞那破桶。
“我也不想喝啊,”过了很久,烈与词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可我不喝,怎么压得下去……”
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常胜泄气的看着破桶,今天这桶真是作怪,他干脆坐在河边,扭过头去问烈与词,“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烈与词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才努力发出声音,“听说他被囚在姻缘殿里,永失自由,我想去问一问他……”
“问什么?”
“……问他去了一趟回溯镜,可曾……”
“可曾想起你来?”常胜接过话,说道:“他若想起你来,区区姻缘殿,关得住他?”
“……或者,问他可曾……”
“可曾后悔将你抛下?”常胜摇了摇头,再次说道:“别找借口了,你说实话吧。”
“我,我……”烈与词举起了酒,凑到嘴边却没喝,顿了顿,她终是将酒扔了,“我只是想见他。”
“这个念头一起,我便喝一口酒压下去,又起又喝。”
“但我知道,我还是想见他。”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说什么,但我,想见他!”
一连说了三个“想见”,烈与词的脸上已没有了犹疑。
常胜笑道:“那你就去呀,冥王都夸我这孟婆一职做得极好,你可不要怪我抢你饭碗。”
烈与词也笑,掐着神行诀,对常胜说了一句:“谢谢”。
姻缘殿里,听得有人落地的声音,月下仙人头也没回的开始嘲弄,“这些后辈也太不让人省心了,让我猜猜,又是哪个小神让天君伤脑筋了啊?”
“归虹。”
这名字就像一个咒语,将月下仙人定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