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风汗水滴滴答答的落下,衣衫与身体黏在一起,整个人就像刚从水中捞上来,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白天在剡坑内本就消耗甚巨,再经此番切磋,疲乏程度可想而知。
“唔,爷爷的‘霜江孤影’既被风儿所破,”秦朗清收起心思,道,“那便是风儿胜了——不过,经过适才两番交手,风儿你虽然有些天赋,但毕竟初出茅庐,不足之处也就尤其明显,日后闯荡江湖必然遭不利。”
“哦?”秦慕风疑道。
“弊端其一:毫无技巧,一出手便招招豁尽全力,虽可占得先机,甚至出奇制敌,打个人措手不及,这种打法,便是遇上功力、经验同你不相上下的,要么是个憨人,与你硬碰硬,那是你的造化,但心思灵敏的,必然选择与你拖延,时间一久你必然力乏神疲,破绽百出,反倒留给对手数不尽的可乘之机,所以风儿你的打法只是一鼓作气。”
乍闻“毫无技巧”一词,秦慕风尚有不甘:这套棍法乃白猿所授,与武林中棍法门道截然迥异,再配合白猿的步法,天下又有几人见识?而后又经蒋玄钻研指点加以改进,自认技法“天下无双”;及至听闻后语,方知是在打法上技巧简单得毫无技巧: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江湖中凡是稍有些经验者对决,必是先探对方虚实,或卖破绽或只防不攻,以探对手速度与力量,探得虚实方才判断敌我双方之优劣势,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是以这打法若遇到稍有些实力与经验的对手,不过是送命之举!你若虚实结合,以虚招诱敌,实招攻敌,气与力将大有延续,而适才不问虚实的一阵猛攻,真正有效的攻击又有几处?快,并非只求快,更要求准。准心在,根本不用那么吃力,只一招便可制敌!”
“弊端其二:易于心焦,对阵之时,招式被格被挡被避是常有之事,适才那套棍法乍一使出,那个眼花缭乱,爷爷是吃了一个大惊,而再反观你自己,三招两式被挡,却自己先心急起来,此举无异于将主动权拱手送人。”
“心焦……”秦慕风喃喃着,细细回想适才切磋之时的情景,一招一式,又渐渐在脑海中浮现:如浪潮般的棍影向秦朗清涌去,本是云淡风轻的秦朗清行动忽而缓滞,忙乱中应付着挡了几棍,确然是自己接连数招被格,心下一动,攻势更急,可招式之间却无章法,露出破绽,是以一鼓作气的英勇未得。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一旁的蒋玄出声道,“虽是兵法所云,实则通用于行走江湖,甚至如对弈等消遣逗趣乃至为人处世皆可通,一通则百通,这八个字是个大道理。”
“蒋居士所言不错,凡是人与人的争斗,无一不是攻心为上。南月兄当年与华山护法在悬崖绝壁间切磋四天三夜方得险胜,靠的正是他的泰然自若,又身属休门之效。”
“秦兄谬赞了。”张南月微微一笑,“唔,既然提到老夫,那老夫也多说几句,你现下所依的乃是以死求胜之心,抱着这一股信念踏入江湖,必然危机重重,险象环生——却正是嵊县这山水养出的‘强盗’风骨,可若长此以往,免不了心生恶念,届时积重难返,天堑难入吉门啊!”
“前辈说的是。”秦慕风拱手思忖着。
“以老夫拙见,你日后修习尚需增加一门课程,便是读书。”张南月道,“化境并非习武之人的专属,似孔孟老庄等,手无缚鸡之力,传言他们并未经历天堑境这一门槛,堪堪直升化境!”
“是!”秦慕风大悟。
“南月兄言之有理,是了,还有爷爷先前所说,你施展冰壶秋月诀时乃以气驭冰,内力消耗极大,”秦朗清絮叨起来,“尚有一法你需谨记,便是以心驭冰,此法爷爷在登入天堑境之时方才掌握,盖因与天地相合之故,而风儿你先前以气化形,相信你只要修心便可达到。”
“可适才所谓以气化形,我并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好像就是突然一个分神……”
“自是你的天机!”
“天机……烦!”秦慕风一时如猫爪挠心,双手软得连拳头都攥不起来,一番挣扎后,压制住心底的焦躁,张南月看着秦慕风对“天机”二字渐欲疯狂,忙转口风,“修心说来不难,却也不易,便是读书即可。”
“我们秦家之祖也是书生出身,”秦朗清终于说到赌约,“天宝年间,先祖秦系字公绪,避地剡川,作丽句亭,自谓‘家于剡山,向盈一纪’,常与刘长卿、韦应物以诗赠答,后因家事获谤,抛弃妻子离剡,也因此事,秦家后人对这位先祖讳莫如深,乃至族谱中也未提及,但秦系的诗文成就纵是王十朋也要赞其‘攻破五言城’。”
“读书修心,化解骨子里的这股悍气,而血脉中的这一丝书香之气,想来,读书对你也不会太难。”秦朗清心下不希望秦慕风与普通江湖浪子一般,做事全凭眼界,争雄只论拳脚,“是!”秦慕风答的飞快,此前在谢迁家中学了不少诗书之礼,对于读书本也没什么抵触,此刻再一结合堂弟秦良那摇头晃脑的样子,恍然大悟,原来这喜好诗书正是先祖遗风。
“天道门背后有一个掌控着武林兴衰的‘夜罗刹’,而先祖秦知白当年的突然崛起,无疑将威胁到夜罗刹的地位,所以多年来借天道门之手对秦家赶尽杀绝,秦家依仗《冰壶秋月诀》之神效,多年来与其只是相持不下,可为何无一人能达到秦知白的高度?”秦朗清突然激动道,“恰恰相反,秦家有太多的天资卓绝之辈,可传承绝学并不完整。秦家之人自小习练这项绝学,日后所有的进步与成就无不建立在冰壶秋月诀之上,而一旦到达了这部残缺武学所记载的顶峰,就再也难以突破!——当然,秦家也不缺少拥有自行领悟以期获得突破之壮志的先祖,但自行领悟,即使突破,终与创立者之所悟有所偏差。”
“那么,残缺的部分?”秦慕风毫不掩饰自己的渴望。
“或许遗失在会稽山,也因这个推测,一批接一批的秦家才俊进入会稽山,却无一回来,二十年前秦家已近没落,我便让宗尧接任了族长,可惜我那二弟不知我的苦衷,得知族长之位由宗尧继承后愤而出走,谁知至今日我仍苟活,那老糊涂却不在了……好在,这二十年的搜寻,并非毫无结果!”秦朗清眉头渐渐舒展,“适才那招,名为‘六出飞花’,攻守兼备,只是对于修为有极为严苛的要求。”
“六道冰棱,难道说是施展六次‘引雪探梅’的消耗?”秦慕风惊道,以他现下修为,纵使在剡坑之内,施展一次“引雪探梅”便已消耗大半内力,自知当下绝无可能施展出来。“所以风儿你要抓紧修习,不可懈怠,尤其是修心这项功课,定要找个大贤做老师!”
“我倒知个去处,”张南月插口道,“嵊县西南七十里贵门乡有一座鹿门书院,为宋时理学名宗吕规叔创建,时有任浙江道常茶盐史的朱熹讲学,又有理学浙东学派的吕祖谦授课,后规叔之子吕祖璟也弃官而至,在书院旁兴建演武更楼。天下书院‘扬文振武’者,独此一家,对秦公子而言再适合不过!”
“哦?”秦朗清眼中放出光彩,旋即眉头一皱,“吾曾听闻这鹿门书院宋时浙东诸州学子披星戴月竞相前来,现今如何?”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南月佯做抚须状,“不过要进书院的门,恐怕秦公子还需老夫这块敲门砖。”
“南月兄卖的好大的关子,”秦朗清打趣道。
张南月不搭理,随地挑一块扁石,掏出一方小印盖在石上,只听“噗”的一声,方印嵌入石中,霎时石末溢出,“张氏南月”四字跃然其上,“你带上此物去崇仁镇廿八都,自有人助你。”旋即又转向秦朗清,“秦兄,此间事已了,你我二人如何?”
“嗯。”秦朗清应了一声,走向秦慕风,附在耳边交代了一番,塞了残片在秦慕风手中,而后未等秦慕风应声,便一挥手,与张南月二人踏空而去。
秦慕风一时怔在原地,两眼只是巴巴的望着二人渐行渐远,想再喊一声爷爷,却仿若失声般喊不出口——自打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祖父,全没想到竟是如此来去匆匆,一时颓然下来,默默看着手中残片,心底只觉遗憾,幸得蒋玄柔声安慰,方稍有好转。
“这位天人托生在我秦家,也不知日后是福是祸……”行出老远,秦朗清叹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至少眼下数十年,你秦家定可重振百年前的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