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洒落屋内。
月神叶秋垂首闲坐在木椅上,随手轻轻一翻,数盏烛光同时亮起,瞬间光明就笼罩了整个室内,她随手翻阅着手中的书,胸中一阵气闷,又是咳了一咳,旋即又抬头凝视了一眼窗边,低声呢喃:“既然都来了,为何不进来坐坐?”
面对着云海的窗户忽然像是被风推动了开来,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凉意一股脑涌进了房间,一个不羁又不失清雅的声音从风里慢悠悠的飘过来:“叶秋,你的身体怎么越来越差了?”
话音刚落,一个清秀俊雅,身上仿佛有着清风明月一般气质的玄衣男子已经落座在棋盘对面,他自顾自的拾起一颗白色的方形棋子‘嘭’一轻声落在了星罗棋盘上,然后自顾自的悠然道:“璇玑,以苍穹为盘,星子作棋,下得是天下势。”
她默然片刻,然后抬眼望过去,恹恹的回嘴:“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有什么好操心的?”言罢,她也拾起了一颗黑色圆形棋子往棋盘上放下去,视线也随着慢慢落下,然后,目光一凝,看到他的身侧忽然多出了两样东西,不由微微蹙眉诧异开口:“魂淵?它不是被你封印在流沧海底了吗?咦,那个蓝色包袱里的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男子的眼睛依然盯着棋盘,似是在沉思下一步的落子走向,听到她的话不由地抬起头来,一脸茫然的回头看了一眼,旋即心不在焉的开口回答:“一个剑客的剑总不能离开自己太久的。”
可月神却是不依不饶,手指向那蓝色的包裹,追问道:“重点是那个!那儿里面是什么?怎么还会动?”
“会动?”男子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想起什么,蓦地回头,一下子跳了起来,完全失去了先前那般贵公子的气质,急忙把那个包裹抱起来给月神看,神色紧张局促。
月神把头探过去,眼中抹过一丝复杂好笑的揶揄神色:“你的?”说着不禁伸出手去摸了摸那个襁褓中的小婴儿。
“不是。”男子把孩子像是毒药一样递给她,慵慵懒懒开口,“是我前些日子在莫陵涯追一个鳞妖的时候从他手里抢过来的,我当时也有些奇怪,鳞妖虽属妖族,而且长相丑陋,可一般生性都比较温和善良,从不会无缘无故的与凡人结怨,也不知犯了什么病,居然会想吃凡人的孩子!”
“你又去两界山了?”
樾辰微一点头,“嗯”了一声,也不多解释什么。
月神轻叹了一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你怎么没把孩子送回去?”
她一边问着,一边依然逗着怀里的小婴儿,小莫儿蹬着大大的好奇的眼睛,咯咯地笑,没有一点怕生的样子。
“村子里早已经被山贼扫荡一空,没有一个活人了,这孩子遇到我也算是一种缘分,就跟当初我遇到大人时一样,索性我就把他带在身边了。”他顿了顿,眼睛往空荡荡的室内四周望去,像个孩子般缓缓开口问,“你这儿有没有吃的?这孩子只喝奶,很难伺候。”
月神笑了:“这么大点的孩子除了吃奶,还能吃什么?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要是有母乳就好了,就你这样还带孩子?樾辰,这孩子跟了你可真是苦命。”
男子撇撇嘴,无辜地看着她:“母乳?我可没有,你有吗?”话音刚落,襁褓中的婴儿便不由的激动的起来,伸展手脚仿佛是想要从包裹的束缚中钻出来。
月神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略显疲倦晦暗的双眸一瞪,空气中立时两道锋利的无形羽箭,飒然啸叫着冲着樾辰飞刺而去!
樾辰唇角含笑的微一歪脑袋,两道羽箭便擦着他的发丝刺入了身后窗外的茫茫黑夜里。
月神一字一顿,声音里冒着寒气道:“我怎么可能会有,你可以到山下给他找个奶娘!”
樾辰轻轻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然而月神却叹了口气:“你比之前真的变了好多,初见你的时候简直觉得你不像是个活人,也就那张脸简直比女人还漂亮,任谁看了都难以自矜,连乐魄那样孤傲的女子竟然最初也被你迷得那般不成样子,唉!”她又意味深长的重重叹了一口气,“可却又冷冰冰的没有一丝表情,实在是吓人。”
樾辰听了她的话,微微垂首似乎也有所感触,淡淡开口,眼中似乎有某种怀念的光:“我几年前曾在凡世结交过两个兄弟,我想我现在之所以能更像个人一样活着恐怕跟他们脱不了关系吧?”
“从未听说过你提起他们,都是些什么样子的人呢?”月神饶有兴致的望向他。
“他们啊······”提及这两个凡世的结拜兄弟,樾辰的唇角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缓缓说道,“一个是晋阳雪家的世子,看起来是个不拘小节又有点顽固的人,其实不然,而且为人很仗义,也很会做生意,精明的很,在我看,不出十年雪家定然会成为商海翘首!”
“另一个则是武陵山剑宗的弟子,师从当今东陆剑圣独隐,剑术修为颇为不俗,又极具天赋,我想也许用不了二十年,他就应该能踏破五境,下一代的剑圣想必也就是他了。”樾辰将两个凡人的结拜兄弟一一论断道。
“五境?那是……?”月神略带疑惑的开口。
樾辰微笑着侃侃而谈:“是凡世里用来划分修行深浅的一种很有趣的方法,初入修行,称为闻息境,而后是含光,再次依次是天命,无为,须臾,若是能踏破五境,至少在武学一道差不多就可以跟天人媲美了。”
月神唇角微微翘起,含笑说道:“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划分,不过倒也真的蛮有趣的。只是,我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是近三百年来才出现的。”
月神思略片刻,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旋即破天荒的掩嘴一笑:“这该不会是你的杰作吧?”
“不尽然······”樾辰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静了片刻后,他继而缓缓低声说道:“这里面也有人皇大人的功劳。”
月神掩嘴,不去接这茬,反而脸上露出揶揄的笑容来:“独隐的徒弟?呵呵,要是被他们知道了你的真实年龄,恐怕就不敢和你称兄道弟了。”
樾辰伸手取来棋盘旁的一壶茶自斟自饮,抬起一双秋水般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就应该多笑笑的,日子这么漫长,总是愁眉苦脸可不好。”
他说着说着,眼睛却不自禁的透过纱窗望向了屋外那个仍在镜楼里窥天镜旁忙的焦头烂额的孩子,神色复杂,深深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开口:“你一直守护着他已经快有三百年了吧?竟然还是这般念念不忘,要知道当初我们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的神魄用轮湮剑坠入轮回,要是他哪世忽然觉醒了······以他那样的性格,还不知再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樾辰!你不懂!”女子笑容一敛,昂首喝断了他的话,话已出口,也觉得有些失言,便继而低头却不再言语。
樾辰也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二人沉默良久无语。
她也将头偏过去,望向窗外那个白色瘦小的身影,静静地望出了神,嘴里呢喃道:“樾辰你还是为你自己多操操心吧,昼儿那孩子我会负责好好看管着他的。”
只要他还是一个孩子,只要他还是这个未觉醒之前的昼儿,那么她便会一直守候下去,无论是三百年,还是三千年,她都会一直守望下去。可是,她在心里却又是那么的渴望昼儿不仅仅只是昼儿啊!
樾辰不再多言,只静静凝神望着八横八纵的棋盘之上的黑白方圆交错,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旁裹在襁褓里的小莫儿忽的哇哇哭起来,想必是真的饿肚子到不行,正表示强烈的抗议。
“那我先告辞了。”樾辰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将莫儿抱回怀里,瞥了眼失神落魄的月神叶秋,轻声说了句,“再来看你。”一瞬即逝。
叶秋只是低头沉默着。
曾经的她向着自己深爱之人刺出了那一剑,从一刻起,她便知道,她与他之间,此生的情缘已了,谁都无法再不可沉沦于其中了。
那是一个极为久远的过去,在他们刚刚获得神魄不久,他们还尚自年轻。
在那个战云密布的重山之上,她手中一柄月银色的剑快意的贯透过了他的胸口,黑夜碎片漫天漫地肆无忌惮地泼射,年轻的男子只在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而目光却像是索命的钩链一样牢牢地盯住了她的眼睛,生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只是炯炯的目光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有的只是浓郁到化不开的悲伤和心底沉甸甸的爱。
她捂着嘴吧踉跄地跌倒在地,等到她回过神来,男子鲜红滚烫流淌了一地的血已经渐渐变的冰冷。
天地间的悲鸣如狂暴的飓风般席卷而来,只留下一片苍白遗迹的残骸。
她还记起更遥远的时候,那个鲜衣怒马的青年男子。
小小的庭院,他推开镂刻着无数繁杂花纹的大门,径直沿着小路穿过庭院向前走去,腰间别着一把青刃发出如水一般的悦音,配合着那湖边亭中她时断时续的七铉琴音,那种盼望与热烈,随着兴奋而微微颤动。
可是,自从三百年前那一次的求魔之乱,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像曾经那样,伏在她的耳边,用一种极其温柔的声音,像个孩子般轻声呼唤她的名字:阿秋,阿秋……
那样的熟稔于耳的声音,一去不回了……
可是,纵是沧海桑田,心中的执念难却,无论经过多少转世多少轮回,依旧难以磨灭。
一次次的站在苍茫的人海中寻找着他的背影,将他带回自己的身边,不愿意让他再入魔道,可是,自己真的做错了吗?
她还依然记得爱人在临死只是笑着挂在嘴边的话:世人多么可笑啊,别人说什么他们也都只会附和,也不论真假,可试问那那九天之上,苍穹之间,谁为神,谁又为魔呢?
“炎轩,不要再说下去了······”女子在黑暗里聆听着那个已经远去多年却未消融的声音,口中呢喃细语。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窗外无止无尽的风声呜咽。
黑夜里的大海,像是受到了某种来自远古的召唤,忽然在海面掀起了巨大的风浪,在几千米深的海底,滚烫的岩浆奔涌而出,无数热腾腾的气泡在水中翻涌,过了很久很久,风浪才渐渐停息,皓月当空,看上去似乎一夜无事。
然而,千里之外的海面之上存在了万年的云墙结界却忽然因剧烈的震动而稍稍产生了裂隙,是那样的渺小,却又足以产生毁灭之力的不起眼的东西,在黑夜里慢慢的掩藏了痕迹。
唯有那句夜行的话仍在心中狂魔乱舞,试问那九天之上,苍穹之间,谁为神?谁又为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