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楼在镜湖的东边。
这时的月亮也在东边。立在西边的人去看它,只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
确实是小的。同芙蕖苑的其他大楼相比对,这玉树楼便是一块小巧的璧,长在月光里面,像沉进了水里似的,伸手去捞,它就自个儿沉到底去;收回手来,它又自浮了,浮出一个角或者一条线来,叫人生许多的遐想。
玉树楼的不同,不在它的形状,而在它收容的,都是些道人。
官宦有没落了的子女,修道的也有,且还不少。
本来入道与女子并无关系,但也有些邪门异教,专拣女子去修炼左术。
练成了,自作了一方祸害;练不成,那便处理到这头来,由玉树楼收了,做番调养,另谋他活。
还有一处不同——在它的楼主。
戏水楼,霓裳楼,巫山楼,秦淮楼,各自的楼主都是才色奇绝的女子;而那玉树,则是由一名男子辖领着的。
他叫作冷炉烟。
这是个鲜有人知的名儿,除去戏水楼主,天底下能唤出他姓字的,早作了一抔黄土。旁的人,一直都将他换作“玉树楼主”。
这“玉树”俩字,倒是颇合他的气质与面相,人们长久的唤下去,竟也没人在意他本来的姓字是个什么,好像他的名儿就在那里,就叫“玉树楼主”。
这天他照旧爬到檐瓦上去赏月。
打西边望去,一轮又大又白的月轮,前面是一个人和一座楼;人和楼成了影子,贴在月亮上,倒有了几分蟾宫的意思。
若旁边再长一株树出来,哪位下人行经了,不自觉的一看,指不定要将冷炉烟当作月上的嫦娥。
寂寂的一道影儿,望不真切,也不能行近,要是近了,是受不住那般冷的——
因而只能远望着,不多些什么,也不少些什么,就一个人,一棵树,一座宫而已。
侍女捧了香茗给他。
又有丫鬟行到屋檐下,仰面去望他,要与他说事。
他且听了,不大仔细,略微晓得是有新人要来,便吩咐了带到偏屋去。
后面他便盹着了,也许是风冷了点,香浓了点,他一盹便忘了时辰。
再醒来时,他才忆起有人在等,便使了轻功,翩翩几步到了那里,推门进去,竟发觉空无一人。
冷炉烟霎时间里惊出一身冷汗。
早一个月前,玉树楼便成了临安玄举的筹划重地,自是不允外人任意出入的。今日因了他玉树楼主的疏忽,没看紧两只不知名的苍蝇,倘若露了玄举的机密,追究起来,整座芙蕖苑都要因此受责。
当下他不敢再想,一个拂袖,自是急急寻去了。
掠过行云阁,空空的院落,一树的月光,没有人;掠过流水间,十几个侍女,有说有笑,吃着桃,并不叫人起疑;掠到那西厢房,他便听到了——
卿卿切切的,耳语的声音。
他立时按下风头,落到那声音的屋外去,耐着性子听了两听。
“怎么也这样——也空的?”
“应该都藏起来了罢,毕竟是个考核,也要有点机密性的。咱还是走了罢,这个样子——是舞弊唉。”
“不行——要是后天真出了什么针对女子的考题,我也好提前想办法,决不能那样乖乖等死。唉——你说,会不会,有什么密道啊——”
听到此处,冷炉烟便不再掩藏。
他双袖一挥,噼里啪啦的将屋子的三道门尽数震开。月光撞进屋里去,他看清了里面的人,果真是一男一女,遮了面纱,贼头贼脑的模样。
两个贼人见了他,自是大惊;不待他们手上有什么动作,冷炉烟已自摇晃身形,几个闪身,便来到那男贼的面前,一掌击出,正中胸口。
然而那掌软绵绵的,一丝的力道也没有,只一股寒气,顷刻间没入对方的五脏六腑,沾了里面热的血,寒得更甚,弹指间便渗出肌肤,将那男贼的胸膛里里外外冻了个结实。
受了这一掌,男贼自是动弹不得。冷炉烟作了声哼,转身向女贼移步过去。
那女贼倒是精灵许多,本还自惊愕着,眼见同伙受挫,立时便开口喊道:“楼主饶命——我是来投靠您的——”
这其实是顶寻常的一句话。许多将死的人,都是会喊这么一句的。听多了,冷炉烟便也生厌了。
然而这个晚上,他却将他的掌停了下来。不只如此,他还怔了。
许久的怔。
刚才那一掌好似没有打在男贼的胸口,倒打在了他的脸上,将他脸上的肉,肉下的血,一寸寸的冰起来,只剩个眼睛,还滚滚的发着烫。
太像了——这个声音。
冷炉烟忍住泪意,将另一手伸出去,揭开了眼前人的面纱。
揭开了——不是。
自然该不是的。他只是旧病发作,将眼前的人,想到另一人身上去了。
那个另一人,叫做席雨惊,曾做过冷炉烟六年的妻子。
庚子年,这位妻子随了避难的灾民去渡江,坐的船给浪拍了,周遭无人去救,最终尸沉海底。那是十一年前的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