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末须臾 始络绎(上)
红妆没回头,抚云也没转过身。只是这有些为难又带着怯怯的语气,让红妆觉得有些难得的伤情,自然是怕自己伤着了刚刚回来的抚云。好歹这次,就算忘了,也没忘了自己,没忘了回来。不该对他这般。
“我...”顿了顿,“我,叫你红儿可好?”
便只一秒,红妆便后悔了刚刚对他萌生的片刻的心软。
果然,他是个旁人不推着,他便不仅不肯进半分,还要找尽方法拼命的朝着后退去的。
千万个不情不愿,到了嘴边,却只变成了一个字,“好。”
红妆牙都咬酸了,终于是没有吐出其他会另抚云不愉快的话,这让红妆非常的满意。
就算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梦魇,能睡个安稳觉。红妆这样自我安慰着。
红烛晃得纱帐外影影绰绰,几次翻来覆去后,红妆终于踢落软被,一把掀开床帐跑了出去。
没敢多看软塌上的抚云,红妆再一次没忍住,三更半夜的飞到了琅颐室。
这次倒是没失望,总算是见到了一次月生作画。
偌大的屋室,不知是月生刚刚搬来的缘故,还是他自己的喜欢,总之红妆看去竟是空空荡荡环堵萧然的样子。左不过墙边摆了张长桌,中间铺着今日红妆说的尺寸的画纸,左侧焦浓重淡清各一碗调好的墨摆着,并着一方砚台,还有一副卷起的笔帘。
右侧各色颜料的小碟二三十来个铺了个满满当当。前方放着巴掌那么大的两个白石缸,里头是清水,看起来该是一个洗笔一个掺水的。再旁边竖着四方笔架,并一个插得像密林似得笔筒。
每个画师的作画习惯都多多少少有些不同,像月生这般的,红妆也第一次见。非但不似其他画师般色墨飞溅沾染的到处都是,反而还干干净净的,一笔一墨一洗一收都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不矫情,也不邋遢。
按照月生的模样和性格,这些习惯,红妆多多少少总能猜出来些,没什么好意外的。让红妆诧异的,是月生竟在两只手作画。
左手执墨,右手着色,两相配合,熟练至极。
许是用心了的缘故,很难得,这次红妆在窗外看了近一盏茶的时辰,月生也没似之前那样唤她。
红妆想了想,左右抚云看不见,并不能够寻过来。便是寻过来,也什么都不知道,倒是不错。
坦坦荡荡是一回事,徒增烦恼节外生枝便是多余了,红妆懒得解释,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便是最好。
“咯吱!”红妆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本没有敲门,是怕突然发出响声,会惊了正用着心的月生。却没想到这门不应景,偏偏叫的没了礼,倒叫红妆暗骂着下人办事不妥当的同时,不免尴尬至极。
月生一点也没有被惊着了的样子,却是头也没抬的笑了笑,继续低头画着那幅画,“国主这次站的可久了不少,窗下小案上温了酒,我手上占着,便怠慢了,国主切莫拘礼。”
“你...你既知道,如何不叫我?”
“我原是想着,国主便是专门在外看着的,不敢打扰。”月生垂下的眸子笑意更甚,“三更半夜,国主睡不香?”
“我...“红妆犹豫片刻,还是从小案端着温好的酒,坐在了月生的画桌旁,“是睡不着。我原以为你是个不会欺负人的。”
“呵~我如何欺负人了?国主既睡不香,该着下人寻些香啊曲儿啊什么的,来我这,倒是当真睡不了了。”
“想来坐坐,本想你若睡了便回去的。”红妆没理会月生的打趣,本着作恶的心态开了口,“他回来了。”
本以为月生会不明白说的是何人再多问一嘴,没想到却是一怔。
“啪!”
那支骤然停顿的笔似乎被冷落的太久了些,笔尖上一滴墨迹打在了只剩脸未描绘的画纸上。
“该...是好事。”月生回过了神,却也没了笑。放下了笔,左手一拉右手一揉,行云流水,那画纸便成了一个皱团,随着一道弧线飞入了刚刚替红妆温酒的小炉中。
“是啊,我很开心。”没想到月生的速度这样的快,红妆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看那副绘了一半的图,却已经变成了炉上翻卷着的有些呛人的白烟了。
月生修长的指节倒是动起来了,上上下下收着那些色碟和笔。
“这便收了?怎的我一来就不画了?”
“画得不好。”月生不着痕迹的吸了一口气,“我寻思着,国婿回来了,我便该收拾东西走人了。这才不好懒怠。”
“谁要叫你走人了?”红妆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我若要你走,需要这样大半夜的亲自来下逐客令吗?”
“哦?”月生的手上一停,忽而抬起了眼朝着红妆看去,眸间一亮,留在了红妆灿若桃花的笑颜上。
“便是他回来了,我便不能来寻你了吗?你这会倒是话少。”
月生终于笑了,笑意蕴在了眼底,“怕国主再匆匆离开。”
“那还觉得我会赶你走?”
“国婿回来了,国主自然不需要一个眸子像他的下人了。”
红妆摇了摇头,手腕一压,将温好的伴月酒哗啦啦倒了两杯。一杯轻轻推到了月生手边,“我不会让你走。我从不需要替代,没人会是别人的替代。”
本该是在提醒月生不该有其他心思的,可月生听着,却是笑了。
不是替代,那就是利用了。月生明白了。
月生不知道红妆和那个所谓眼睛和自己很像的国婿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既然红妆大半夜的需要一个引子,也可以。
月生可以做红妆那个引子,让红妆利用自己,换来那个国婿多一些的关心也好,在乎也好,陪伴也好,什么都好。
当然,前提是,月生从未觉得,自己真的会输。
“国主这次,是想看日出?还是日落?还是什么?”
大晚上的,能有什么看头?红妆想了想,“要不,你再替我画一幅像吧?我坐在这给你画,不动。”
“不画。”想了想,月生又放软了语气解释到,“东西已经收了。”
想来,该是晚上发困,自己也坐不舒坦。红妆替月生开脱着。
这个时候,抚云该是睡了吧?会不会等自己一夜?会不会找过来?
自己一夜未回,他该是在日后的夜里看紧自己的吧?红妆这次真的没什么大把握,总觉得,抚云这次回来,好像变得很远。
远的让红妆觉得有些压抑,有些喘不过气。好像浓浓一片白蒙蒙的雾,汇成了无数堵棉花似的墙。撞不疼却也撞不开,自己就那样周而复始的死命往上撞。
“爱一个人,会处处躲着她吗?”红妆冷不丁的问道。
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月生却没有反应不过来的意思,意味深长的抬手,从红妆的手中捏过了那个还带着余温的杯子。
“不会。正因为爱,才会不论多抵触,都只想靠近。”
手上还有月生指尖冰凉的感觉,红妆心里一紧,十分的觉得自己一定是太久没喝酒了,现在酒量太差,一下便醉了,否则,断不会这样竟被月生牵引而去了。
“这般亲和,你该是有很多爱的。”红妆漫不经心的敷衍着,将自己从刚刚莫名的感觉中抽了出来。
像红妆刚刚一般,月生将重新倒好的伴月酒推到了红妆手边,只是这次隔着杯子,月生没有再唐突的碰到红妆。
“只有一个。”月生收回手,起身将小炉拉了过来,又温上了一坛新的伴月酒。“除了国主,旁人再无人敢靠近我。”
“哦?为何?”
“没有为何。”月生抬眸笑望着红妆,“我不喜欢。”
一定是喝醉了!红妆不动声色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反应。
不为别的,只是刚刚那一刻,红妆突然有了一种非常可怕的念头。
那一刻,红妆竟在想,若抚云是月生,那该多好。
一定是喝醉了,又开始白日做梦,梦魇又来了。
“就...就没有需要一些时间的可能吗?也许,总归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的。”
“是啊。”月生不动声色的起身,大大方方从红妆的对面,转到了红妆身边坐了下来,“爱上,总归需要一些时间的。国主莫要过于有心,再深的寒冰,只要心意够坚,总会有暖化的那一天。”
红妆自然是听不见着话语里的双关了,只觉得脑袋里面昏昏沉沉的,心跳的越来越嘈杂,看月生也不似平时那般真切了。
“为什么自己拼了命也要留住的记忆,别人总能轻而易举的搁下?”
“国主也说了,是自己放不下的。”月生笑道,“自己放不下,又与旁人何干呢?旁人拿起或是放下,都不该是错。”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啊...怎么能因为自己爱他,便逼着他也爱自己呢?
红妆感觉自己好像想开了,又好像被堵得更死了。哪里有什么不对,红妆也顾不上想明白了。
月生身上好闻的桃花味越来越近,红妆只知道,若是自己再不离开一定会醉死在这里了。
这才又一次踏窗离开,匆匆而逃,留下月生似笑非笑的看着那重归平静的窗外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