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天气已然转暖,事前又没准备棺椁,那位丧命女弟子的尸首自然不能完好带走。
蒋奎冲着许召南等人告罪一声,便领着几位伤势不算太重的师弟,从树林中捡了些枯枝干木,欲先将其火化,而后收敛带走。
江湖的险恶,给这些年轻的耀阳帮弟子们狠狠上了一课。
经此一事之后,少男少女们没了先前的欢声笑语,一路上,显得有些沉闷。
许召南心怀歉意,扯住了欲返回马车打盹的小白,让它下地跑着,将车厢让给了三位伤员,让蒋奎派了两个女弟子进去照顾,他自己则是和孔纷儿一起坐在车辕处赶路。
蒋奎见此情形,本欲阻拦,奈何许召南心意已决,又念及那三位师弟的安危,只得依言而行。
索性车辕较为宽大,就算坐下三人,也不至于拥挤。
许召南虽不愿坐回车厢,但赶车的活计却是轮不到他的,楚摘星和孔纷儿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一人笑吟吟地挽着他胳膊,另一人愁眉苦脸地赶着马车。
至于那位“肖大侠”,早已被楚摘星设法弄醒,封了穴道之后也不松绑,将其绑在马车后,让他跟着跑。
肖辉季醒来之后,倒也识时务,颇为顺从的听之任之。
阳卦城,位于凤鸣郡南部。
隔着连绵的阴雨,城墙上的斑驳依旧清晰可见,显而易见,这是座老城。
都说春雨贵如油,可许召南却瞧着,往来行人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喜悦之情,每个人都是死气沉沉,犹如这座古城一般,笼罩着阴霾。
这座阳卦城,方圆数里,皆是红土,城池前方有座长达数里,宽逾数丈的护城河,河水泛着淡红色,看上去有些骇人。
行人若要入城,便只得从那条颤巍巍的铁索横桥上通过。
相传,两百年前,东胜兵锋最胜之时,东胜皇帝曾经御驾亲征,攻至此地,险些将整个夷州拿下。
当时的北周皇帝,虽已致迟暮之年,却是老而弥坚,见东胜欺人太甚,便存了破釜沉舟的心思,不再去管北面已经渐渐露出獠牙,并且越来越壮大的虏族侵扰,举全国之兵,发起反攻。
兵家有言,哀兵必胜,自是有其几分道理的。
当时的北周,可谓是家家飘白绫,户户备棺木,皆是为那上阵杀敌的家中儿郎准备。
那一仗,打了整整半年光景,阳卦城,几经易手。
两国将士围绕这座城池,你来我往,用热血将城内外铺洒了一遍又一遍还不算,所有人,皆存了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心思。
伏尸百万不足以形容其悲壮,血流千里不足以描绘其惨烈。
直到半年后。
忽有一日,有位白发道人,自太恒山上骑鹤而来,挥动手中浮尘,于阳卦城前,劈下数里长的鸿沟,沟壑连接至数里外的夷江,霎时间,河水倒灌,裹挟着岸边鲜血,将这深沟填满,形成了一道颜色鲜红的护城河。
随后,两军将士耳中,皆是传来一声长吟“太乙天尊在上,此地杀戮已然太甚,还望两位帝王及时罢手!”
彼时,东胜皇帝杀心已起,怎会被这道人所摄,不信邪地命人伐木架桥,妄图一举拿下夷州。
就在东胜将士搭好木桥,正欲再起兵戈之时,九天之上,忽降雷霆,瞬间将那当先跨过横沟的数千将士,劈了个干干净净。
直到这时,被杀念冲昏头脑的东胜皇帝方才清醒过来,鸣金收兵!
“后来呢?”
许召南听得正入神时,孔纷儿却是忽然闭了嘴,只好焦急追问。
见许召南着急,孔纷儿笑眯眯道:“公子需得先回答我有一个问题,我才继续讲。”
许召南连连点头,道:“你快问。”
孔纷儿嘻嘻一笑,眯着媚眼道:“公子啊,你觉得,纷儿美吗?”
楚摘星对这些早已将耳朵听出茧子的陈年往事不感兴趣,只是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挥着马鞭,突然听闻孔纷儿这甜腻的声音,失神道:“美!美!美!”
“哼!”
孔纷儿不满地斜了他一眼,轻哼道:“那还用你说?”
而后又看向许召南,继续问道:“公子,纷儿问你呢!”
“咳咳……”
许召南受不了她眼中的万种风情,只得用轻咳掩饰尴尬,奈何还想从她口中多听些北周旧事,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良久之后,方才点头道:“美!”
“哈!”
孔纷儿高兴地直拍手掌,悬在车辕上的双腿上下连蹬,如同三岁孩童得了夸奖一般,得意道:“我就说嘛,公子怎么可能不觉得我美,哈哈!”
许召南不知为何自己随意的一声夸奖,就能将她乐成这样,见她扭动着犹如柳条一般纤细的腰肢,在车辕上左摇右摆,生怕一不留神就滚落下地,慌忙伸出手,扯住她的衣袖。
那知孔纷儿打蛇随棍上,顺手将他胳膊搂在怀里,仍由许召南如何拉扯,也不放手,只等他满脸无奈地没了动作,才笑嘻嘻地继续道:“不知为何,东胜大军这一退,退的干脆,退的彻底,直接退至如今的边关处,就连先前攻占的一郡之地,也是悉数奉还。”
“哦?”
许召南发问道:“这么说来,陵明郡在二百年前,已经被东胜占去,可为何会拱手奉还?那东胜皇帝,不该是个如此大度之人吧?”
“不知道呢。”
孔纷儿摇了摇头,道:“有人说是东胜皇帝被那位道人威胁所致,还有人说是东胜皇帝心高气傲,不把这小小风鸣郡放在眼中,准备下次再一举将这整个夷州纳入囊中……
事情已经过了两百年,那时候的事,现在谁又能说的清,反正还了就是还了,过了这么多年,东胜也没再打过来……对了,公子可知道当时那个道人是谁?”
许召南问道:“是谁?”
孔纷儿语出惊人道:“那位道人,就是余剑罡那个臭道士的师父!”
“什么?”
许召南闻言大惊,疑惑道:“你不是说那位道人是两百年前的人物吗?我看余前辈的样子,最多也就是四十岁上下,这中间的差距,也太大了点吧?”
孔纷儿呵呵一笑:“公子有所不知,那个道人当时已至仙人境,寿命悠长,只是留在人间不愿飞升罢了。”
“仙人境啊……”
许召南眼中露出向往的神色,喃喃道:“人,真的可以活这么久吗?这么说,那位道人还在人世了?”
孔纷儿摇了摇头:“不知道,臭道士是被那位道人从小收养的,但是到了二十年前,臭道士步入一品之后,就被他赶出了师门,臭道士说,他也不知道那道人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许召南道:“那位道人究竟是何人?为何会出手帮助北周?”
孔纷儿眼中终于露出一抹崇敬,正色道:“世人只知那位道人,道号镇元,甚少有人知道,他的俗名叫作许道安。”
“姓许么?”
许召南脑中闪过一丝明悟,猜测这人怕是与北周皇室脱不开干系。
不出所料,孔纷儿点头道:“算起来,他应该是公子的老祖宗了,他那一代,也是在陛下和雍王殿下之前,最近的一代双生子。那位镇元道人也许是俗名里带有一个‘道’字的缘故,不爱江山,偏爱道法。
在他二十岁那年,先帝驾崩,他将皇位让给了兄长,孤身拜入太恒之后,便不问世事,过了许多年,就在这世间本将他遗忘之时,却又忽然出手,救北周于危难之中。”
“许家竟然有如此厉害的先辈!”
许召南看着眼前波平浪静的淡红河流,长出一口浊气,难以想象,人力居然可以做到这般地步。
“确实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呢!”
孔纷儿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一事,问道:“公子,你可知道这阳卦城为何叫这名字?”
许召南摇头道:“自然是不知的,莫非这名字还有讲究不成?”
孔纷儿卖了个关子,笑道:“公子你瞧,这座城,是不是和你往日里见过的不一样?”
许召南隔着河流,凝目望去,只见这座阳卦城,确实与其他城池不同,一般城池都是四四方方,整齐划一,可这座城,目之所及,已是有三面城墙,若是后面也是如此,再加上两侧的城墙,却是有八面之多,不确定地试探道:“像是道家的八卦阵。”
“公子聪明!”
孔纷儿笑了笑,眼中露出回忆之色,道:“我听师父讲过,这阳卦城原先不叫这个名字,只是那一战之后,城内外亡魂无数,若光是北周将士,倒也不至如此,可那城中还有至少百万客死异乡的东胜亡魂,镇元道长说,他们找不到回家之路,全都滞留在这座阳卦城。
城内冲天的阴气将顶上阳光都给遮住了,导致阳卦城方圆数里都是阴雨连绵,终日不见阳光。
那位镇元道人见此情形,便告诫当时的皇帝陛下,让他将这座城改了名字,摆成了八卦模样,并且亲自在城中,用九种至阳之物,布下九阳八卦阵,意图超渡亡魂。”
许召南闻言,若有所思道:“九阳八卦阵?所以这座城便叫做阳卦城么?”
孔纷儿点头道:“正是如此,这座城虽有八个城门,却有一处是活人不能通行的,就是最后面那道门,那是死门,是为了让城中东胜将士亡魂回家准备的。”
“为了让东胜将士亡魂回家?”
许召南低头看着脚下暗红的土地和那淡红色的护城河水,喃喃道:“是啊,死了那么多人,将这片土地都染成这般颜色,两百年的时间都没能将这河水刷洗干净,又如何能将这些亡魂超渡得完。”
孔纷儿默默看了眼河水,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明明才刚过午时,天空却是黑得如同傍晚一样,叹息道:“反正这阳卦城的天啊,一直都灰蒙蒙的,过了午时三刻,便看不见一丝太阳了。一年到头,也就只有九月初九,阳气最重的那天,才能见到些许阳光,才像是座人间城池。”
一路同行的其他人,不像许召南这般没有见识,想必都是听过这阳卦城的传说,通过那条颤巍巍的铁索横桥时,皆是默默不语。
似在为护国英烈哀悼。
就在许召南等人跨入阳卦城之时,远在万里之外的东胜国,却有两件因他而起的事情,正在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