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孙婆婆便是考虑到这种可能,才让顾四海瞒着白初见不说,安慰道:“不至如此,其实,我也是北周国人,说起来还得跪下称你一声王爷。”
许召南连道不敢:“婆婆,你莫要安慰我,你不是白家人么?怎么可能是北周国人。”
孙婆婆回忆道:“婆婆我啊,祖籍是在北周国的一个海边小城,名叫连海城,这些,少主都是知道的,可她不还是待我如亲人一般?所以啊,若有一天少主知道了你的身世,也许一开始难以接受,但你要给她些时间,明白么?”
许召南点头道:“召南明白。”
“嗯,听话,你们都好好的,我也就走的安心了。”
孙婆婆嘱咐道:“说起来,已有几十年没有回去过了。人老思乡,落叶归根,我死后,将我的骨灰带过去,洒在城外的海里吧……”
“召南一定做到!”
许召南知道孙婆婆这便是在交代后事了,不由得手中一紧,不小心将那只黑寡妇捏疼了,黑寡妇吱地一声,从他手中挣脱,逃进了黑暗中。
孙婆婆看着那只落荒而逃的黑寡妇,呵呵一笑:“我这辈子,荣华富贵享过,忍饥挨饿受过,年轻时也曾仗剑江湖,行那侠女之事,后来遇了险,被少主的祖母收留,这一留,便是一辈子。当时,主人才四岁,是我看着长大的,后来,主人没了,留下少主孤苦一人……还有一件事,希望你答应。”
许召南点头道:“婆婆请讲,莫说一件,一万件都行!”
孙婆婆欣慰一笑:“少主是个可怜人,你,莫要负了她。”
…………
如孙婆婆自己意料的那般。
老人家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寒冬。
许召南只记得,孙婆婆走的那天,是个雪夜。
那晚,漫天寒酥纷纷飘落,似乎在为老人家送行,寒夜中,阴霾不仅笼罩着整座瑶山,更压在众人的心头。
临终前的孙婆婆,将许召南三人都唤到床边,拉着白初见的手,向她告知了自己想要落叶归根的遗愿后,笑着说了句:“主人当年修的是入世剑,婆婆知道你想修出世剑,想比主人更强,可你自幼长在这瑶山,未曾入世,何谈出世,下山吧……去看看这万里锦绣……”
跪在孙婆婆床前,攥着她的手死死不肯松开的白初见,哭得,伤心欲绝。
孙婆婆伸出另一只虚弱无力的手,牵着许召南,用尽最后力气,将两人的手紧紧按在一起,便闭上了眼睛。
苍老的脸上,依旧满是慈祥。
就连见惯了生死,一颗心早已麻木到哪怕刀剑加身也不曾皱一下眉头的顾四海,也是老泪纵横。
许召南紧紧握着白初见的手,良久之后,方才发现她竟哭晕了过去,只得起身将其抱回房中。
安顿好白初见,许召南回到孙婆婆屋前,只见顾四海已经出了门,正蹲在门框处喝酒,身上堆了厚厚一层积雪,脸上残留着道道泪痕。
“顾大叔。”
许召南不敢高声语,唯恐惊扰了屋内老人家的安睡。
顾四海默然指了指身旁多余的酒壶,待许召南顺势坐在身旁之后,才低声问道:“睡下了?”
许召南自然晓得他说的是谁,轻轻点了点头。
顾四海握着手中酒壶,向许召南示意一下:“边喝边说。”
“哎。”
许召南应了一声,随手从满地酒壶中取了一只,仰头灌了一大口,被冰雪覆盖过的百花酿,寒意逼人,直透心脾。
“婆婆身前有过交代……”
许召南听他说是孙婆婆的交代,立马停下手中动作,侧耳倾听,顾四海将手中空酒壶放下,又取了只满壶拿在手里把玩,低着眉眼追忆道:“婆婆说,少主终究是要嫁人的,跟了别人,她不放心,婆婆这些年阅人无数,也就你小子能入得她的眼。”
许召南默然点头,这些话,孙婆婆临终前也曾对他说过,那日忽闻噩耗之时,婆婆便言道,想再替二人哄哄孩子,只可惜没了时间。
想及此处,许召南举着酒壶与顾四海轻碰,饮了一大口。
此刻的许召南,只想着若是能将自己灌醉,若是一觉醒来,便可看见老人家拄着拐杖站在床边,笑话自己贪睡,埋怨自己偷懒。
若是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黄粱,醒来又是美好的一切,那便最好。
顾四海喝过酒,看着许召南黯然的眼睛,轻声道:“原本我是不看好你和少主的,尤其是,你下山之后。”
许召南怔了怔神,明白顾四海指的是谁。
那个青衫女子,曾为他舍命不顾,报恩也好,其他也罢,不管初心为何,终究在许召南心中留下了一道影子。
“婆婆错爱了,我确实配不上师姐。”
自知己事,北周国的身份八成是真的了,虽然不想承认,可那日离去的粉裙女子和落魄老道,早晚有一天还会再找上门的,以许召南的修为能否将二人打发走暂且不谈,若是那二人寻来时,被白初见听见了只言片语,也是不得了的事情。
想到这些,许召南不禁有些丧气,孙婆婆虽说要自己给白初见一些时间,可是幻想着被白初见知道事情真相后,那冰冷的眼神,还是深感不寒而栗。
心中的寒意大了,便不觉得外间有多冷了,许召南猛灌一口百花酿,不知不觉间,竟从中感受到一丝温意。
“要说般配,少主本是皇室遗孤,血统高贵,你个小乞儿确实差了些。可我现在才知,你竟是北周王子……倒也算是般配……”
顾四海话还没说完,先把自己给逗笑了,从开始的低声苦笑,一直笑到眼角挤出水色,笑得咳出了声。伸手阻止了许召南想要帮他顺气的意图,拍了拍许召南的肩头,而后独自痛饮。
“我倒宁愿配不上师姐,宁愿不要这北周国的身份,宁愿……永远做个小乞儿。”
一团寒酥飘进了许召南手里的酒壶中,他低头顺着瓶口看着那团在酒中消融渐渐消融的棱角,举起酒壶灌了一口,许是喝得有些猛,竟呛出了眼泪。
“呵呵呵……”
顾四海见他如此模样,轻笑一声:“婆婆说要将骨灰洒回故乡,此去连海城,需得横穿北周,万里之遥的路途,何尝不是在给你机会。”
“什么机会?”
许召南不解其意。
顾四海却没解释,仰头望着漫天鹅毛,这场雪,大概要下到明日才会停吧,孙婆婆倒是挑了个好时候,大雪过后,洁白无瑕的瑶山,一如逝去的老人,不染尘埃。
躺在床上睡熟的白初见,眼角落下一滴清泪,打湿枕边。
次日一早,风雪停歇,暖阳透过晴空,落在瑶山之巅。
许召南和顾四海就地取材,从山中砍了不少长春树,在空地处磊了一架巨大的木堆,将孙婆婆那沉睡中的遗体置于木堆上。
依照孙婆婆的原话,老身这辈子也没给谁添过麻烦,可这身后事啊,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咱们江湖中人啊,没那么多的繁文缛礼,你们也不必讲究那许多,等我闭了眼,第二日就烧了吧,找个空子,替我将骨灰带回连海城,洒在海里,就可以了。
三人便依着老人家的遗愿而为。
等到将许召南将孙婆婆的遗体安放好,顾四海沉默地拔出长剑,就地一划,火星子碰着木堆底下的枯枝,瞬间将其点燃。
不多时,火焰冲天而起,将老人家围在正中。
白初见一如平日里那般清冷,静静立一旁,默不作声,只是那只纤纤素手偶尔抬起,拭去眼角处仿佛被大火烤出的汗渍。
一只指节处带着些许薄茧的手从白初见身旁探出,抓住她的柔荑,紧紧攥着,白初见偏头看了一眼许召南,仍他握着。
大火,将默不作声的白初见那张俏脸,映得通红。
身后的顾四海,有些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于二人紧握的双手上,穿过那双手,看向大火中的老人家,轻出了口气,“但愿,您是对的……”
一旁趴着的两只白狼,似乎也知道再也见不着往日那个慈祥的老人了,收了平日里那副嬉戏打闹的模样,静静趴在火堆旁,低声呜咽。
飞灰,顺着黑烟,飘然而起,如同驾着一条黑色长龙,将老人家送上仙界。
大火,烧了许久,三人便站了许久。
从朝阳初升,直站到暖日当空,大火方才有了停下的迹象。
许召南偏头看了眼白初见的神情,松开手中的柔软,将一旁早已准备好的金丝楠制成的方盒轻轻拿起,走到那堆残骸前,蹲下身子,将老人家的遗骸,细心收敛进盒中。
整个过程中,三人不发一语。
许召南默默收敛干净后,将盒子盖紧,递给白初见,白初见双手捧过盒子,小臂轻微有些颤抖,神色黯然。
顾四海叹息一声:“少主,婆婆走前说想回趟连海城,不知……”
“明日吧。”
白初见低头看着手中的盒子,轻声道:“今晚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便送婆婆回家。”
听这意思,便是要随着许召南二人一起下山了。
许召南抬手抹去白初见眼角的水迹,心疼道:“师姐若是不愿下山,还是由我一人送婆婆回家吧。”
至于顾四海,还是留在瑶山护着白初见周全才好。
“不用。”
白初见冲着许召南微微一笑:“既然答应了婆婆,总要亲手将她送回连海城的。婆婆说的对,不曾入世,何来出世,我这些年,剑道一直难以大成,想必有此原因。还是婆婆看得通透,只是这提点我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