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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半世浮殇一世情长 糖酥丸子 7632 2022-10-31 15:40

  六界的事情大都是让人摸不清头脑的,地方大了,事情多了,总有令人猝不及防的消息。我又开始怀念从前在离忧谷的日子,谷内最不得了的事情也不过是相里家族哪家小松鼠被白氏一族的哪只白猿拐走了,总的来说都不是让人胆颤心惊的事情。

  可这些日子,我不仅被许了出去,还平白无故捡了个娃娃,这颗小心肝就像是被雪狮玩弄的绣球,指不定哪天就会被一爪子拍碎了。

  我抑郁地端了身前的酒一口灌下,却不觉神清气爽,反而更加抑郁了。

  座上的凰兮公主玉簪斜插,玉带绕臂,眸似春水清波流盼,口若含朱丹更显娇媚三分,眼光还时不时地飘向慕子衿。

  我将一幕幕尽收眼底,却总被对面那两簇含笑的目光硌得无处可藏。

  身边另一位仙友,携了自家酿得最好的花酒前来。可到了宴席跟前他又听泰和元君说凰兮公主平生最不喜花酒,此时此刻,不知应当递上还是收着——急得他脸色发白,拿着酒壶的手也颤颤巍巍。

  不巧的是,泰和元君不慎碰倒了桌上的杯盏,手忙脚乱之中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手,于是在他神思出窍之际,怀中的酒壶猝然坠地。

  随着一声脆响,那酒壶已然碎作几半,酒香顷刻间从中飘散,馥郁的香气中我见凰兮略有不悦地皱起眉头。

  失手摔了酒壶的仙友此时已被吓得魂魄离体,不知该如何收场。

  “仙友酿得一手好酒,这味道——让我想起了故人。”慕子衿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堪堪压住了席间的细语声。

  那仙友这才回过神来,急忙作了个揖,“小仙只是从离忧谷摘了些蔷薇,仿照——咳咳咳,仿照前人酿制了几壶花酒。”

  “离忧谷?”慕子衿又携了三分笑意款款地望向我,“想来也是,只有那里的花称得上世间一绝。”

  凰兮的眉目轻轻扫过慕子衿,唇边带笑,“若是子衿当真如此喜欢这酒,不如改日再让这位仙友给子衿送去几壶?”

  那仙友低了头,沉声应道:“若是上仙喜欢,小仙改日必定挑几壶上等的亲自送去。”

  慕子衿面无波澜,拨弄着怀中旭尧神君的头发道:“倒是麻烦这位仙友了——”

  就在此时,一双银靴缓缓迈入了宿凰殿的大门。

  “本君来晚了。”漫不经心的语调令我心肝猛地一颤。

  转头望去,他一拢银衣,水纹云袖,乌发束着银色丝带,还是那双夺魂的凤目,还是那张足以倾国倾城的脸,一切都似未变。

  他的目光扫过宴席,在我身上停留了三秒,转头同凰兮道:“本君素来独处,倒是差些忘了今日的宴席。”

  凰兮面上挂着尴尬的笑意,“三哥如今来了便已让小妹很是欣慰。”

  “三弟还是嘴上不饶人,昨日拐走我家的貔貅,我还当是又去逗哪家的小仙子欢心,却不想是拿来送给小妹,这倒抢了我同大哥的风头不是?”席间的二殿下昊阳故作不满,一旁的茯茗神君也点头表赞同。

  “那貔貅是自己跟着本君走的。”凤冉话间已经坐到了两位兄长身边,“半路又看上了凰兮养的那只青鸾,自己跑了过去。”

  昊阳神君和茯茗神君只能更加尴尬地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心中大概在想:给你台阶你都不下。

  我怔怔地看着凤冉,他还是以前那样,哪怕走路时右手会微微曲在身前的这个动作都没有改变。

  我忽而想起那年在凡世初遇他时,我也是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

  那时他名叫温瑜,乃是平阳国的王君。

  世间传闻他是战神转世。他出生的那一夜,宫内忽而生出一棵巨大无比的梧桐树,一夜参天,枝杈相依。随之,一只通红的火凤振翅而来,抓着那把赤霄剑在树梢长鸣一天,引来百鸟朝贺,绕着王宫飞了三天三夜方才散去。

  他三岁可舞剑,四岁力能扛鼎,五岁便已熟读天下兵书,八岁时十八般武器皆可用。十岁那年,便手执赤霄剑独自一人前往沧江,誓要斩杀那只为祸苍生的恶龙。

  世人只道那七日七夜沧江波浪滔天,方圆十里大地震荡,江水上头乌云蔽日,龙啸之声令人肝胆俱裂。却不知那七日七夜,与恶龙大战几百回合后,温瑜终将恶龙之首砍下,却也力竭不支坠入江中。

  随波逐流,他的躯体不仅没有沉入江底,反被鱼群托举着冲到了岸边。

  我初次见他时,便是在这沧江岸头。

  一个十岁的少年,遍体鳞伤,污血将他浸染得几乎看不全容貌,可我还是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凤冉,那只浴血重生的凤凰。

  我以微薄的术法将他的伤治愈,送回了平阳国王宫,化作一个小宫女远远地守候在他身边。

  就这样,远远地,看了他十年。

  看他怎样从懵懂少年成长为一代君王,看他如何手执赤霄平定一方河山。

  他不知我是谁,亦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当时的我究竟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在那里注视着他,我也不是很懂。只是觉得,看着他、陪着他,走过这一世轮回,就很是心安。

  直至边疆战乱,他御驾亲征。

  我化作了一个侍卫,一如往常不起眼地待在他的军旗下。

  可同往时的战乱不同,光启国的暴君不知去哪里请来了妖士,豢养了天下几大凶戾的妖兽,那一战即便他如战神般骁勇,也难以从敌方妖兽爪下救出那些无辜的性命。

  单凭一己之力,难保天下苍生。

  他第一次战败,五个城池落入敌手,十万大军溃不成形。

  正是天无绝人之路,此时天岚国来使传达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天岚国的王君愿意同他联手为民除害。

  军师却说,但防有诈。

  没人见过天岚国王君,温瑜十三岁继位时,那人还是天岚国的太子。天岚国积贫积弱多年,却在此人继位后过上了风调雨顺的好日子。纵然有百姓称赞,而温瑜作为一国之君,不能单凭这一点便将全部身家性命系于此人肩上。

  此时,他需要有一个人去天岚国刺探虚实。

  是以当夜,我便将那军师的女儿藏入了虚化之境,又化作那女孩的模样,闯入温瑜的军帐,自告奋勇愿意前往天岚国联姻。

  他同这女孩本是青梅竹马,该有一段大好姻缘。

  十五岁少女的模样映在他的眸中,青涩却又单纯。

  我始终忘不掉他那时的表情。

  眉心微锁。

  可我还是上了那顶红轿,他伴着车马喧嚣亲自护送我去了天岚国。

  一路上,我同他竟是没能说上半句话。就似当年他在离忧谷养伤的那段日子般,只是这一次,连我也觉得开口说话很是局促。

  尽管知道他作为凡人没有丝毫从前的记忆,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他知道自己眼前这个女孩其实就是当年救他的那棵木棉,又会是什么样呢?

  彼时我还不知,天岚国的王君便是六界中万年难有的十世善人,我只一心想要为温瑜打探清楚天岚国王君究竟作何打算,手中兵力几何。

  大婚之日,当头上红纱被轻易挑落之时,天岚国的王君笑意盈盈地说道:“纵是不联姻,卿泽也绝不会对苍生食言,可如今,卿泽却捡了这么大的便宜,真是羡煞旁人。”

  他那一身九世善行修来的祥光瑞气在我这个小仙眼中,略显刺眼,是以那一夜我什么都没来得及问,便被晃得晕了过去。而那一夜,光启国突袭天岚边界,我醒来之时才得知,我的夫君少叔卿泽已然同温瑜一起御驾亲征去了。

  我这一嫁,竟是没起到任何作用,该联手的已然联手,却绝非是因为我的缘故。

  那几日,捷报不断,得十世善人相助的温瑜简直势如破竹。

  然,谁都没有料到,那妖士会放出四凶之影。

  六界皆知,四凶被杀之后余留了四只影子在世兴风作浪,被上古花神以元神之力封印在墨盒之中。上古花神被轩辕剑所斩之后,这墨盒也不知去向,竟不料会被这妖士所得。

  听闻战线崩溃,我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施了术法去寻温瑜。

  整个战场宛如修罗地狱,横尸遍野,嗜血的戾气在空气中浮荡,如同浓墨重铅般将天穹掩蔽,我却还是坚信他没有死。

  现下回想起来自己当初的确太傻,他是去凡世历劫的天帝之子,怎么可能会这般轻易死在那妖士手中?

  可那时就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神思慌乱。

  我在战场另一侧的山内找到他和少叔卿泽,谁能想到几万大军眨眼之间便只存活了他们二人?

  此时温瑜才知,我只是一介小仙,不是他的青梅竹马。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当四凶之影再次袭来时,他将我一把推入了少叔卿泽怀中,让他带着我快跑。

  傻子啊,我不都说了我是仙么,腾云驾雾难道还不会一丁半点?可他独自提着赤霄剑便飞身而上,与那几只妖兽缠斗在一起。

  刹那间,林中的树木犹如被飓风所毁,能见之处已是满目疮痍,飞沙走石,迷得人眼都睁不开。

  少叔卿泽将我安置在巨石之后,轻声道:“不论你是人是仙,且乖乖在这里藏着,等我回来。”

  我望着两个单薄的身影艰难地同恶兽缠斗着,虽然那四凶之影被封印多年,早已不如传闻中那般,却依旧让他二人步步落于下风,我心下一急,便祭出了从师父那偷来的金鼓。

  鼓声悠扬,于妖兽而言却如佛经镇恶鬼,灼得它们五脏六腑都要裂开来。可作为施术者,我的仙力本就没有几分几两,为了催动这个仙器,已然气血逆行。

  几只妖兽即刻向我扑来。

  那个时候,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耳旁只有妖兽的呼啸,身前挡着的巨石似是轰然炸裂,我被飞散的碎石划伤了几道口子也浑然不知。

  直到身前那一袭被血染红了的衣衫宛如一把利刃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再也拔不出,再也忘不掉。

  温瑜捂着我的眼睛道:“别看。”

  可是脑海中怎么也挥散不去,他那被妖兽咬去的身体是怎样的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就在妖兽袭来之后,就在温瑜护住我之后,慕子衿赶来救下了我同少叔卿泽。

  那是我飞升后与慕子衿的第一次重逢,可我没有心思看他,就连他同少叔卿泽看上去有些许相似这事都未能搅乱我的心绪。

  他不似在离忧谷那般淡然,眼光焦灼在我的身上,眸子中倒映着那一层又一层妖冶的红,那是温瑜染在我身上的鲜血。

  斩杀了妖兽后,他的手颤抖得厉害,一步一顿地走过来,温柔、低微,恐惧而又担忧地问道:“可有,伤到哪?”

  我抱着温瑜的尸体,双瞳空洞地放大着,耳边回响着的是温瑜最后那句:“别看——”

  我失声大哭起来,心底也不知是哪根弦蓦然绷断,只觉得有什么情绪在心里波涛汹涌。

  彼时,我还不知那便是情窦初开,只觉得温瑜死了,犹如天崩地裂。

  慕子衿将温瑜的尸身送回了平阳国都城,而我,亦是寸步不离。

  我仍然记得在城门脚下温瑜的汉白玉棺在雨中缓行,翻飞的白纱迷乱了整个视野。

  “倘若今日是我出殡,你可会如此痛心?”少叔卿泽撑了一把素白油纸伞轻声问我时,我并未作答。

  不久,少叔卿泽便重整兵马,收拾残局。

  四凶之影既死,少叔卿泽便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捣光启国内腹,眼见除暴军平天下的功德已然做成,十世善人就要功成圆满。

  可,他非要封我为后,要将我留在凡世。

  彼时慕子衿已经被召回天界,我尚还不知,他去为我动用金鼓一事捱了雷刑。

  错就错在这,少叔卿泽为了将我留在凡世,剑走偏锋,杀百二十名童男童女布下困仙阵。

  十世善行,功亏一篑。

  师父赶来将我带回玉山时,听闻少叔卿泽已经堕入魔道,被神使诛杀,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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