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紫微宫外的普陀琉璃池正是喧嚣时节,池中的千年重叶莲此刻正开得圆满,丝蕴分明的莲瓣挂着晶莹的清露,从花枝氤氲开的芬芳打着旋儿追逐着池中的鲤鱼。天边,云霞渐紫,普陀琉璃池边环绕的解语香又开花了,金色的花蕊悠然垂下,紧紧栓住了空气中的半缕轻愁。
那愁绪的源头,我估摸着当是来自于我。
且不论我已在紫微帝府住了这许多时日,增了多少闲言碎语,光是每日如何应付天帝那一双儿女,便要操碎了我的心。
凰兮公主跋扈,凤冉神君傲然,确实是一卵同生的一对兄妹。
从魔界归来,已有半年有余。
这半年光景,却是我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那段时间,凤冉神君便不辞劳苦地日日来、月月来,要同我表什么心意,说什么过往。师父她老人家作为天界的长辈,对待后辈尤是严苛,对于凤冉神君这般优秀的后辈更甚。故而,凤冉神君每次入得玉山,尚未同我说上一句话,便被师父拉去促膝长谈。我坐在一旁听着他同师父一问一答,如今倒也将诸如《阿弥陀鼓音声王陀罗尼经》、《萨昙芬陀利经》、《大乘方广总持经》这一类经典倒背如流了。
直至有一日,师父终将他领到了玉山的书库,指着一屋子受潮发霉的经典同他说:“玉山近来阴雨绵绵,连我藏的这些书卷也一并潮了,昨日想起来看了看,不料竟有半数已然生虫。我见神君闲来无事常来同我论典,不若顺手将这一屋子的典籍重新抄录一遍,我再细心留存——”
凤冉神君忽然茅塞顿开,略有为难却又谦逊地道:“前些日子东海流破山镇压夔兽的结界略有异动,父君命我前去查看,我正打算今日夜里动身前去,誊抄经典一事,恐要待我回来再作打算。”
师父笑道:“无妨无妨,待你回来便是。”
凤冉神君教师父这句话吓得奔逸绝尘,却是再也没有来过玉山了。
而我这厢听闻慕子衿已醒,当下便求着师父带我来紫微帝府。
师父可好,真真将我送到了紫微帝府门前,我脚还没跨进门槛,她便风驰云卷地遁了,见她老人家这把年岁还如此健步如飞,我倒有些担心是否属于回光返照。
自此,我眼睛边上、耳根底下便再没清净过。
凰兮公主日日里换着法子炖汤熬粥给慕子衿送过来,凤冉神君倒也跟得勤快,日日来了便往我身边蹭,即便指着天边的月亮他也能说出一朵花来。
这倒教我想起几件同他有关的事情,一是要将他出离忧谷时交给我的翎毛以及他遗落在离忧谷的那把名为“祸水”的匕首一同交还给他,二是要问清楚他是如何知道我与离忧花神之间有所关联的。
自凡尘之事了结后,凤冉神君的眼中原本就似没有我这个人一般,在天界过着他三殿下的风光日子,依旧是风流倜傥,处处留情,尽惹人爱。听得师父说过,四海八荒不知有多少仙子费尽心思、换着法子的每日每夜往栖凤阁里送信物。虽说不知凤冉神君心中作何打算,然,那些信物确然都是有进无回的。许是他这么做给足了这些仙子日日幻想的动力和勇气,六界中时不时便会闹出哪家仙子在自己婚事当天为了从未谋面的天家三殿下悬梁撞墙投井自尽的事情来。
这倒也算得上是令我在这百多年里对他死了心的一个缘由罢。
可他此番忽地跑到魔界伤了少叔卿泽不说,还一口一个“离忧”的追着我满六界地跑,却是令人颇为疑惑。
我也曾向师父打探此事,她亦是一概不知。
我只从师父那里听闻,当年离忧花神回归神位与太子长琴在天界闹得不休不止的时候,凤冉神君曾得了花神的一样馈赠,便是他那身银甲战袍。可二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凤冉神君情起何处,却是连师父也无从知晓的。
百多年前的那次凡尘之旅,使我造下了无数缘债,我这辈子恐是难以还清。此时再想起当年那不知所以然的一往情深,却是唏嘘得很,只可叹一声:年少无知,年少无知!
如今凤冉神君正是天家的香饽饽,于我而言,若是他成心要同我扯上些什么关联,我自是躲不过也惹不起,有些话倒不如挑开了说个清楚,大家神归神位、仙走仙道,既都是有些脸面的人,当不会自找无趣。
是以,这一日凤冉神君抱着那条雪貂绒毛披肩来找我时,我没有将他轰出门去。
“离忧,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同你在耆阇堀山救下的那只黑足小雪貂?”凤冉神君说得是兴高采烈、神采奕奕,凤目高挑,流光溢彩。
只可惜,他所说的,我全然不知道。
他见我一脸痴傻的表情,更是卯足了全力,兴致勃勃的说起了当年的事,“那一年,佛祖前往耆阇堀山说法,我奉命带兵驻守耆阇堀山外,正巧遇见你抱着琼玉也去听佛祖传法。那一场法事一说便是七七四十九天,即将结束时方才发现供奉在佛塔内的舍利子不翼而飞,后来才知原是被一只日日聆听佛言的兀鹫精偷了去。”
“父君命我孤身一人擒拿那兀鹫精将功抵过,熟料我在半途便遭到魔族伏击,不得已,我化作了一只雪貂遁走,在一处山洞中又遇到了你。那时候的你,便已然令我动心。”
神君说到此处,两颊飞起两坨甚不自然的红晕,我当下便默默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实难想象,荒郊野外还是在一处山洞中,一只雪貂看上了一个抱着孩子的有夫之妇?这画面简直不能用猎奇二字概括了。
“当时我身受重创,幸得你及时救助,才没有误了寻回舍利子的大事。”
我实在难以按捺心里的好奇,“如神君这般说辞,离忧花神适时是将你当作雪貂救治了,还是当作凤凰救治了?”
凤冉望着我愣上了一愣,思绪似是被我所关注的重点带得有些偏,“自然是凤凰。”
“哦——”我吟哦一声点了点头,以一副很是严肃的表情说道:“神君继续——”
“我……”
“那神君当时是以雪貂的模样被救治的,还是化了人形才被救治的?”我实在难以想象先前那带有猎奇色彩的画面,不得已便又插了一句嘴。
凤冉神君又顿了一顿,“自然,是化了人形。”
“哦哦哦——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总算将脑海中的画面修正了过来,心里一团和气。
“离忧,你为何对这些细微末节如此感兴趣,莫不是,你想起些什么了?”凤冉神君一脸焦急地坐在我身旁,又急切的握住了我一只手。
我不漏痕迹地将手抽了出来,“神君又说笑了,小仙本就不是离忧花神,能想起些什么?”
凤冉神君叹了口气,“你将我医治好以后,便见一只黑足雪貂被魔族追至洞外,它原本也是赶来耆阇堀山聆听佛祖传法的,听闻舍利子被盗,便闯了兀鹫的老巢将舍利子夺了回来,却不想这兀鹫已同魔族联合,偷盗舍利子一举亦是为了取我性命。”
“你同我联手解了此围,救活了这只黑足雪貂不说,还大败魔族余孽。我想带你一同回天界领功,你却道此番丢失舍利子的罪名太大,若有你同我分功,怕是不能抵消我的罪过,便让我带着黑足雪貂回天界复命。故而,你未能得一毫奖赏,却是让这黑足雪貂飞升成了一介小仙。”
我听罢,心里念道,原来花神离忧如此钟爱救治小动物?这慈悲为怀的心情倒是同我有几分相似,想当初,若不是我以为凤冉神君是一只命不久矣的乌鸦,又怎会轻易出手救他一救?然,人家花神却是个有眼力的,即便神君化作了雪貂也能一眼认出,我却把人家真身视为乌鸦,着实糊涂。若没有当初那一救,便也不会生出后面这许多是非来。
“前几日,苏格来同我叙旧,苏格就是那只黑足雪貂,我同他说已经找到了你,他便十分欣喜地回去剃光了自己身上的毛,给你做了这件披肩,说是当年恩情无以为报,希望你不要嫌弃此物。”神君将那条雪貂绒毛披肩往我身上一披,我顿时神思清明了三分有余,一想到这是从一只会说话的、已位列仙谱上的雪貂身上剃下来的毛,我不禁连着打了好几个寒颤。
“神君,这三月间正是草长莺飞、阳光普照的季节,这披肩,您自个儿留着冬天用吧。”我十分委婉地推拒着。
“虽然已入三月,天界的风还是吹得厉害,你晨间夜里还是披一披的好。”神君不顾我的阻挠,硬是将这厚重的披肩围在了我的肩上。
我抖了一抖,见到几根雪貂毛在空中飞舞起来。
“神君,今日听你说了这许多,我却是毫无印象。”我见他一脸冥顽不灵,觉着是时候挑明我心中所想,便一边解着披肩的带子,一边沉下语气同他说道:
“并非如神君所言,我是轮回转生才将前一世的记忆忘了个干净,而是我真真没有这些记忆。神君亦知,花神离忧乃是被轩辕剑所斩,是魂飞魄散再入不得轮回的,又怎会转世成我?”
我将雪貂绒毛披肩往他怀里一塞,又从袖中掏出早已备好的翎毛和“祸水”,“这两样东西于神君而言,甚是珍贵,我幸得神君翎毛相护方能安然飞升,如今物归原主。”
我双手奉上这两件物什儿,朝他作了一揖,凤冉神君却是一动未动。
“即便你不是离忧,就是玉山的一介花仙,那又如何,本君就是看上你了。”自打他去魔界救我,便未曾在我面前自称过“本君”,我自是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几分恼怒的意味。
“本君当年坠入离忧谷,得你相救,便是有缘。你为了本君不惜偷盗金鼓去凡界,又在凡界费了这许多心思在本君身上,本君心中自是有数。本君想好了,过几日,本君便去金母那里求她将你指给我,也好了却了你的一番心意。”
凤冉神君的一字一语,仿似是扎进了我心头的无数的利刺。
他明知当时我对他的情意,明知我为他去凡界闯下了多大的祸,可他依然稳稳当当地安安心心地做着他的三殿下。偷盗金鼓一事,是慕子衿为我捱了九道雷,破了十世功德一事,也是慕子衿为我受满了百年的火刑。这些时候,他又在哪里?我从前为他揣着焐热的真心早就在这些年被他的不闻不问冷落得结成了冰,此时,他一句“心中有数”便又妄想我会感恩戴德地再将那块冰坨子双手奉上?
他是天界的傲骨,是最强的凤凰,我便该由着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神君怕是有所误解了,当年小仙只是玩性未收,飞升后对凡尘俗世深感兴趣,才误打误撞地犯下当时那些弥天大错。”我朝他作了一揖,“若是给神君添了什么不该添的念想,却又是槿萱的罪过了,还请神君放槿萱一马。”
我不知凤冉神君表情如何,只听得他更为火冒地问道:“你说那是误解?是弥天大错?哼,不要自欺欺人了,你是真真切切地喜欢着本君的,当年你被金母带回玉山关禁闭,便向金母吐露过你爱慕于本君,这是本君在殿外亲耳所闻的。”
我一惊,抬头望着他。
那个时候,他竟然去过玉山?
“只是本君当时未曾料到你便是离忧,便轻慢了你的心意。如今本君已然如此不顾身份,低三下四地跑来寻你,你却当本君是吃素的么,由得你耍来耍去?”他怒极,一把拽住我的手腕,“你现下若是还喜欢着我便是最好,若是不喜欢,也要喜欢!”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怎么可以毫无愧疚地、如此轻易地说出他曾经轻慢过我喜欢他的这个事实?喜欢他便当是应该,便当是他给的恩赐么?
这一刻,他的脸确实同凡世那个温瑜的脸错开了,那个护在我身前被凶兽咬去半个身体的温瑜,终于还是死在了凡世的战场上,而眼前这个,确然只是天界的三殿下——凤冉。我胸腔里那块藏了多年的冰坨坨,终于在这一刻碎成了齑粉,不再有任何的幻想,不再有任何的怀念。
“还望神君自重,小仙本是玉山木棉花仙,并非离忧花神转世,且眼下小仙已有婚约在身。”我瞪着他的眼睛,卯足了全身的力气,镇定地同他说道。
我已不想再同他争论什么,即便曾经喜欢过,即便曾经因他一个眼神便能不顾一切上天入地,可此刻,我同他唯有一室难堪。
“婚约?什么婚约?”他一脸诧异。
我便更是扮作一脸诧异样问道:“神君竟不知?我同慕子衿之间早已有师父亲口许下的婚约啊。”
“不可能!你们那分明是做戏给凰兮看的。”他捏着我的力量徒然加大,我手腕的骨头几乎要碎开一般。
我妄想从他手里挣脱,却痛得几乎脱力。
“望神君自重!”我忿忿地重复。
正值此时,白日里被紫微帝君送去夫子那边教导的琼玉回来了,正嚷嚷着夜里要同我一起睡,他踏进房门的那一刻,便见着我被凤冉神君捏着手腕,痛得面色苍白。
“凤冉小儿!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我娘亲!”他浑圆的身子不由分说地扑上了神君的大腿,一口咬了下去。
神君终是松开了我的手,喃喃着:“娘亲?”
他掰开琼玉的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琼玉,“原来上次凰兮寿宴上,你们并非做戏?”
琼玉眨巴眨巴眼睛,“做戏,做什么戏?你此时见着我才是做戏呢吧?你难道忘了,论辈分你应当作上一揖唤我一声旭尧神君才对!”
凤冉充耳不闻般地摇了摇脑袋,“这不可能?慕子衿难道便是……”
琼玉见他竟然如此忽略自己,忿忿说道,“无礼,甚是无礼,无礼透了!竟还敢调戏我娘亲?”
说罢,又是一口咬在了凤冉腿上。
我听得神君一阵惨叫,不忍心地别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