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分不清白昼和黑夜,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
唯有六十二恒河水滔滔不竭。
拍打在我面上的恒河水时而苦涩,时而微甜,我忽而想起是谁说过恒河水便是世间的喜怒哀乐,每一位难以再入轮回的神都要与这恒河水融为一体,默默感受大千世界的嗔痴爱怨。
呵,这不是父神说的吗?
盘古父神早就参透了六界的轮回,没有不老不死的凡人,亦没有不灭的神,如他所言,神可以轮回,却是一种无休无止的痛苦。
投胎转世或者渡劫再生,这是神进入轮回的方式。每一次轮回,都是漫长的、循回往复的过程,神的一生有可能就这般通透的无聊,又通透的孤独。
只有羽化才是神生命的尽头。
真正的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
父神说,在这恒河水中方能知数亿凡尘的疾苦,方能真正地洗心涤面,方能沉下一切欲求,方能成就无上功德。
只有沐浴无上功德的魂灵,能够选择与日月星辰同辉,选择从这恒河水中得以重生。
而亿万年来,未曾有一位神,做过这样的选择。
而我此刻,便也是这六十二恒河水的一份子?
唔,我不应当是木槿萱吗?
头脑忽而混沌起来,六十二恒河水还在一刻不休地冲刷着我的四肢百骸,我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是已经魂飞魄散的花神离忧,还是一介小仙木槿萱。
倏而,一盏琉璃灯顺着恒河水漂流而过,烛蕊燃烧时发出的滋啦滋啦声成了这岑寂空间里唯一的声响,萦绕在这琉璃灯周围的佛家梵文,不知是由谁抄录的,逐字发出碧玺般的光芒。
我那颗焦躁的心在这一刹那,似乎得到了安抚。
待我再朝河面细细望去,方才看到那一波平静的恒河水上,竟然飘来了成百上千的琉璃灯。
我似是听到有人在低低啜泣,似是能听到他面上泪水滴落的声音。
我蓦然回头,发现恒河水已消失不见,在那灯火阑珊处,我见一位少年掌着灯,一位玄衣男子低头誊抄着佛家梵文。他手中的笔是只龙角,沾染的墨,却是墨砚中他的眼泪。
我的心狠狠抽了一下,他的侧脸,依旧如此令我着迷。
“长琴,这已是第九百九十九盏灯了,若要这样下去,即便你哭瞎了眼,也引不来她的魂。”掌灯的少年叹了口气。
“悭臾,我向诸佛求来的琉璃盏,还有吗?”他似是充耳不闻,面上的泪又一次滴入墨砚中。
“长琴,你——”少年略有气恼,我不经意瞟见少年额上缺了一只龙角。
不正是太子长琴手里握的那只?
以龙角为笔,眼泪为墨,得佛家真谛,净无穷业障。
我的心忽而一空,什么前尘过往都已不再重要,我走过去覆上他的手,“长琴,我回来了——”
他全身猛然一滞,龙角从他手中掉落,他慌乱地起身四处探寻,“离忧!离忧?”
我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哭了起来。
我们终是,阴阳两隔啊——
从梦中惊醒,我环顾四周,见到的却是师父。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见我出了一脸密汗,便伸手来为我拭去。
“师父?”我有些脱力。
“为师在这里。”师父仍是不苟言笑的模样,让我的心片刻安宁下来。
我忽而又想起了少叔卿泽,连忙抓住师父的手,“师父,少叔卿泽呢?慕子衿呢?”
师父不慌不忙地将我的手放进棉被之中,轻轻按着我的额头,“在紫微帝府。”
见我仍是无比紧张的模样,师父又继续说道:“凤冉神君将少叔卿泽和你送到了我这里,慕子衿一直在紫微帝君那里调养玄蛇之毒,我便让你师兄将少叔卿泽也送过去。他们本是一体同心孕育出来的,紫微帝君又是太子长琴挚友,我料想他一定会竭尽全力救治二人。”
我这才舒了口气,放松下来,忽地,我又想起了镜花水月一事,“师父,鲛人族的芣苢说若我没有带少叔卿泽回去,便要毁了镜花水月。”
师父一愣,“鲛人族竟还有人在世?”
我点了点头,师父思虑了片刻,“这些日子,倒是未听说魔界有其他异动,想来镜花水月还是镜花水月。”
我终于彻底安心,周身轻松。
“师父,徒儿体内,是否有离忧花神的一丝魂魄?”我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将这件事情同师父挑明。
师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师父你常说万物皆有定数,徒儿愚钝,从前不知自己同凤冉神君、慕子衿上仙以及少叔卿泽有何干系,经历种种,徒儿这才知道,当是我体内存有花神离忧的一丝魂魄,不是徒儿与他们有什么因缘,是花神与他们的因缘尚未了结。”我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想法全数告知师父,希望能从她老人家口中得以确认。
师父起身在我床边来回踱步,半刻之后,她似是做了什么决定。
“槿萱,正如你知道的,慕子衿是太子长琴的天魂,少叔卿泽是太子长琴的地魂,但你可知,太子长琴为何要将自己的魂魄拆开?”
我摇了摇头。
“昔日,太子长琴的父神祝融在羽化之前,将他托付于我,他需唤我一声祖奶奶。上古后裔血脉单薄,他偏偏又是个情种,命中当有一处过不了的情劫。我千方百计想要让他避开那道劫,却不想是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花神死后,他用尽各种方法将花神的一缕魂魄从恒河水中引回,安置于一颗木棉花种之中,种在了离忧谷内。又强行破开自己的三魂七魄,分了地魂前去凡尘之中修善积德。十世善人的功德,并非是用以令少叔卿泽飞升,而是用来弥补花神魂魄间的魂隙。只有令木棉花种中的那一缕魂魄沐浴无上功德,方能再引回其余魂魄,令其重回神位。”
“不想机缘巧合,你不仅破了少叔卿泽的所有功德,还令少叔卿泽堕入了魔道。”
我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懊悔、愧疚、难堪一并都涌上心头。
“于是,他只能再分了自己的人魂去凡世修功德,如今尚在第一世。魂魄不齐,他早已是强弩之末,偏然地魂又遭此重创,我看他的人魂,恐是修不完这十世功德了。”
我怔怔地看着师父,此刻除了哭便也只会哭了。
师父望着我,又叹了口气,“这也是我一手造的孽。少叔卿泽倒是想得简单,只要将你困在身边,过完这一世便可,只可惜,你也未遂了他的意。”
我爬起身来,拉住师父的袖子,“师父,徒儿终不是离忧花神,如何遂了他的意?我愿意去凡尘修那十世功德,让花神复位,你让慕子衿把人魂收回去罢。”
师父摇了摇头,“三魂七魄都破开了,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我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怎么会,怎么会收不回去?”
“破开三魂七魄,便是自寻死路。”师父一字一顿地说道,“即便人魂修满十世功德,太子长琴亦要魂飞魄散。更何况,眼下他的人魂已修不满这无上功德,从前他所做的一切,亦是要付诸东流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化作了一片空白,原来,他不过是想要让离忧复活,即便知道自己破开三魂七魄最终是要魂飞魄散的。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的后路,心里只念着离忧花神。
“我该怎么办,师父,我该怎么办?”此时此刻我真是恨极了自己的渺小、无能。
“情之一物,纵教人欢喜,却也是穿肠蚀骨之毒,求之不得亦是一苦。缘起即灭,缘生已空,生若求不得,死亦难自在。若你真的想为他做些什么,不若让他求之有所得,方才能放下。”师父拂去我面上的眼泪,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点了点头。
让他求之有所得?
可是,他求的是离忧,还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