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待我清醒过来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我推开房门便看到少叔卿泽一身玄袍负手而立。他身前竟是三百里有余的镜湖,银光熠熠,波澜不起。传闻镜湖能再现六界美景,随时节改变,湖中亦能每日出现以不同姿态盛放的繁花。
可当下,镜湖当真只如一面镜子,甚至比之静得更加可怕,萧索、荒凉,倒映着一片暮霭,灰沉沉的半点生机都无。
魔界的镜花水月,一直都是六界的一个传说,没想到却是真的存在,说到底,少叔卿泽最终还是将我掳了过来。
虽然很是介意自己晕过去之前少叔卿泽的无礼举动,然,我却不是十分惊慌了,至少真的如他所言那般,他只是接我来魔界。
我蹑手蹑脚了半天,也不知该去往何处。
少叔卿泽转过身来,眉眼间的戾气纹路依旧十分刺眼。
我终于又想起来了,当年凡世的温瑜身死之际,慕子衿前来救了我同少叔卿泽,那个时候,我便发现他二人相貌有些许相似。然而一百五十年后,堕入了魔道的少叔卿泽在舍去了凡尘肉身之后,竟然真的拥有了一张同慕子衿一模一样的面容,还似一体双生的那般相互影响,互为掣肘。
于此,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从今以后,你我二人就在这镜花水月中相伴,没有生死,亦没有别离。”少叔卿泽缓缓说着,一步一步朝我靠近。
“少叔卿泽,你执念太重!”我鼓起勇气呵斥他。
“执念?”他在我面前顿住。
“我同你之所以会在在凡尘中相遇,不过是一场机缘巧合,你应当清楚,我同你之间,本就没有缘和分,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你这般胡搅蛮缠,便是执念,执念终不可成。”
少叔卿泽听罢竟诡异地笑了起来,他伸手想要抚摸我的脸,被我闪开。
“槿萱,你说的不对。我和你的相遇不是机缘巧合,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彼此命中的劫难,解不开、化不得。”他继续朝我靠近,“我们的缘分是从劫难中化出的,故而浅而易断。即便如此,又奈我何?你同我缘薄,我便让那劫难来得更多更重些,你同我无分,我便造出些劫难来令我们一同承受。如此这般,我们永生永世都要纠缠在一起,劫难不休,我们便不离。”
我当真觉得他是入了魔道了,说的话着实令人起鸡皮疙瘩。
“槿萱,你说的执念也不对。执念不是胡搅蛮缠,我对你的执念,渗进了骨子里,我的每一魂每一魄都爱你至死,这才是执念。”
他的话教我越发头皮发紧,踉跄地朝后退去。
“少叔卿泽,我同你不过是在凡尘中有过数面之缘,即便成过亲也只能算上辈子的事情,更何况,你是从哪里对我生出这般深厚的情意我都不得而知,你这是何必又何苦呢?”我的身体被他逼得一退再退,顶在了墙上。
“数面之缘?”他似是很不满意这个词,“无妨,现在的你只是我的槿萱,权且就当我们只有数面之缘。不过,这对我而言毫无影响,不管是在何时何地见你,哪怕只有一面,我还是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少叔卿泽哪里是入了魔道,他简直就是疯了!我闭上眼睛,一副任人宰割、慷慨赴死的模样。
他在我身前又一次停下了,手指攀上我的下巴,摩挲了半刻说道:“没关系,我们会在这里重新开始,你终究会同我一样,无法抗拒命运中的执念。”
我已不知来镜花水月有多少日头了,从醒来后第一次与少叔卿泽谈话至今,我没能发现这个地方有一丝一毫时间变化的痕迹。好在我还有微弱的本能,会饿,会困。
镜花水月中的活物就只有我、少叔卿泽,以及一个绿衣女子——芣苢。
少叔卿泽将我掳来,除去每日会说些令人汗毛倒竖的情话以外,确实没有为难我什么,还让芣苢每日细心照料我的起居。
每日我睡下去之后,少叔卿泽才会离开镜花水月,可他作为魔君,手头需要打理的事情不止一件两件。有一次我曾听到芣苢埋怨他将太多心思放在我的身上,至魔界大事于不顾。
所谓的魔界大事,自然是指罗刹果。
少叔卿泽为了掳我回魔界,那一日竟没有攻入九嶷山,也亏得如此,天帝已命凤冉神君毁去了即将成熟的罗刹果。
这件事使得我成为魔界中人的众矢之的,可少叔卿泽将我安置在镜花水月之中,没有他的凭证,无人能开启镜花水月的结界。
我,甚是安全。
然,若想从此处出去,亦需要他的凭证。
我每日细细打量芣苢,她身上一无钥匙二无令牌,就算是个玉佩之类的物件也都没有,我着实不知凭证为何物,亦不知她将其藏于何处。
无奈,我只能冒险亲自去一趟少叔卿泽的房间。
于是这一日我早早喝完汤水,便假称困倦得不行,往床榻上一躺,再不理会少叔卿泽。
就在我即将耷拉不住上下眼皮的时候,少叔卿泽起身带着芣苢离开了。
我内心雀跃地数了百十个数,待他们彻底出了镜花水月,我便一溜烟地钻进了少叔卿泽的房里。
出乎意料的是,少叔卿泽的房间干净古朴,没有一丝一毫魔君的气息,反而像是一位清修多年的仙人。
藤桌上的笔墨纸砚安静整齐,房间中充溢着淡淡的墨香。我忽而怔在原地,脑袋混沌起来,此情此景竟是无比熟悉一般。
拍了拍脑袋,我往他的床榻走去,重要的东西,一般都会放在枕下吧?
我顺势一摸,竟有一张纸。
抽出来方才发现,这是一张画像。
漫天飞舞的木棉花下,一位女子捧着一片花瓣茕茕独立。
明眸皓齿,笑容璀璨。
红色的发带在风中微舞,眼中的幸福似是要沁出画像之外。
我呼吸猛然一滞,心口忽而绞痛起来,手也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以至于那幅小像就这样缓缓飘落在地。
不知为何,心口疼得厉害,鼻尖酸得厉害,眼泪珠子就像是断了线一般滚落在我面上,我跪坐下来,痛哭流涕。
就似是怀念,又似是嫉妒。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艰难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腿已麻了。
赶紧将他这幅能令人痛哭的怪异的小像放回原处,我又不甘心地去翻了翻他的书架。
书桌上摊开着一幅尚未完成的画像,我一眼便能认出,那是我。
卧躺在镜湖边上的我。
心底某根弦微微颤动了一下,我将他桌边画筒中的画像一幅幅打开来。
凡尘中一袭嫁衣的我,青霜山前驾着青鸾的我,昆仑山巅捧着雪莲的我,玉山中抱着琼玉的我——
我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正是此刻,少叔卿泽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入。
我神色慌张地望着他,他看到我的那一刹却是松了口气般平和下来,“到处找不到你,怎么跑到我房里来了?”
我没能答话,此时此刻,我已然说不出来一句话来。
为什么他知道我在青霜山驾着青鸾?为什么他知道我在昆仑山捧着雪莲?为什么他会知道我在玉山抱着琼玉?
我手里的画猝然落地,不自禁地问了出口,“为什么?”
少叔卿泽走过来将画卷一幅幅收好,将我拉至身前,“没有为什么。”
我从他的手中挣脱,越想头越疼,“你和慕子衿,究竟是什么关系?”
少叔卿泽皱了皱眉,答道:“一体,同心。”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少叔卿泽走过来将我搂入怀里,“他是天魂,我是地魂。”
我感到胸腔内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无法按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