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近期,九嶷山的紫叶双生树有即将结果的迹象。
“三万多年了,神界已经太平了三万多年,实在难得。自从凤冉神君上一次舍命毁去罗刹果,魔君亦在那场战火中沉寂,这三万年来紫叶双生树又结过两次果,均为婆娑果,令人欣慰。”师父端坐在大殿高位,手里翻着一张金光闪闪的《点将谱》,“今日天帝遣来神使,告知我两件事,一为魔君已醒,二为罗刹果将要现世。可见,神魔再战难以避免。”
我同师兄、师姐连同大宝二宝都跪在殿中,玉山虽说人丁稀少,可我听闻每次神魔之战都必从玉山点一名仙家参战,以振师父名声,不知此次《点将谱》上又写了谁的名字?
“槿萱。”
师父这一叫激得我全身汗毛倒竖,颤颤巍巍抬起头来答道:“徒儿在。”
“你可知,此事与你脱不了干系?”师父扶着额头,脸色清冷。
我思来想去,竟不知师父所言何事,无奈只得摇头。
“你难道忘了,少叔卿泽?”
师父口中那个名字似是一团火种,猛地将我心底那处模糊的记忆瞬间燃起,浑浑噩噩中似是又看见了那位君主。
那时他一身红袍笑意盈盈:纵是不联姻,卿泽也绝不会对苍生食言,可如今,卿泽却捡了这么大的便宜,真是羡煞旁人——
那时他撑一把素纸伞:倘若今日是我出殡,你可会如此痛心——
记忆犹如山崩水流一般向我席卷而来,我怔怔地望着大殿上高坐的师父,眼眶竟不自主地红了起来。
愧疚,亦难堪。
“他本有九世功德,却因你而毁,杀百二十童男童女布下困仙阵那一刻便入了魔。要知前世善行越多,今世入魔便更深,即便是天界神使,亦无降服之法。当日我为令你安心修养,骗你说他已被神使诛灭,魂飞魄散,皆是谎言。如今,他已是魔界之君。”师父揉弄着太阳穴,眯着眼睛瞧着我。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师父,张着嘴却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师父将手中的《点将谱》扔到我的身前,我一眼便看到了那五个个大字:玉山木槿萱。
“收拾收拾,明日便让你师兄送你去九嶷山。”师父一脸平静,一脸淡然,我内心却犹如有翻天倒海的波澜一般,难以按捺。
可终究,我只能捡起《点将谱》,跪拜过师父,回房。
我不知自己内心的不安是因何而起,是因害怕、恐惧,还是因愧疚、后悔?
是我亲手将十世善人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亦是我动摇了神界太平。
可我一个连仙家名录都上不了的无名小辈,为何总会惹出这般惊天动地的事端?我不愿,亦不想,可总觉得自己背负着什么枷锁,这一切在冥冥之中也早有定数。
直至出山,我方又见到了慕子衿同琼玉,以及那只松鼠化成的仙子。
“九嶷山本就十分险恶,何况又有一场恶战,你且将琼玉送回紫微那里,莫要跟来。”慕子衿语重心长地嘱咐着那位仙子,琼玉瘪着嘴并不十分情愿的样子。
“我自会护我侄儿周全,不必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松鼠化形的仙子满脸不高兴,用难以言明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后便将琼玉搂入怀中腾云而去。
慕子衿堪堪地拍了拍衣袍,缓缓走至师兄身前,笑道:“我已同金母商量过,你不必再去九嶷山,至于槿萱,便由我送去吧。”
师兄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上仙一眼,讪讪地笑了起来:“师妹向来胆小,术法又不精,九嶷山一战势必惨烈非常,上仙可否向师父求情,让我代替师妹去吧。”
“《点将谱》乃是神物,纵是金母也不能忤逆,瑞阳君又何必为难你师父?”慕子衿拍了拍师兄的肩膀,“此一去,我自会保她周全。”
师兄望着我,眸中竟是生离死别般难舍的情愫,我心底也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师兄莫要胡乱担心,你也听得师父说了,我同当世的魔君尚算是有些许交情——指不定,还有转机。”
与师兄惜别了片刻,我便同慕子衿上路了。
我驾着青鸾,他则端坐于一把木琴之上。
“上仙也名列《点将谱》之上吗?”不知为何,说这话时我颇为心虚。
“嗯,既然那魔君与你脱不了关系,与我,便更脱不了关系。”
我脸上蓦地一僵,当时不也是因为我上仙才卷入这凡尘俗事之中的?不然他同少叔卿泽,又还能有什么关系?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心虚了,因为我便是所有疑难杂症的症结所在,我便是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万恶之源。
心下如此这般一想,我当下便封了口,低着头什么也不愿再说。
于是我们这一路,静得可怕。
我任由慕子衿这一路看着,那眼神依然是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一如既往地让人徒增伤感之情。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也许我让他想起了从前的花神?上仙只怕真是情毒入骨了。
“槿萱,若是在九嶷山见到魔君,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相信。”上仙忽而开口,语气十分严肃。
我点了点头。
可上仙还是不放心的模样,长叹了一口气,“我有时候也会想,当初说那些谎话究竟错还是没错。”
上仙又开始魔怔了,我安静地听着他自言自语,不敢肆意接话。
“当时我想,倘若我说一个谎话需要用十个谎话去圆,那也是好的,至少你还在我的身边听我说谎。倘若我从一开始就不说那个谎话,恐怕就会失去你。然而我说了这么多谎,最终还是失去了你,更可笑的是,失去得如此彻底——”
上仙喃喃自语之时总是流露出十分心伤的神色,让我也感觉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骚动着,甚至偶尔会扯一下最脆弱的心脉,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不知该如何宽慰上仙的心,情深至此,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可毕竟,我不是花神,解铃还须系铃人,故而,我仍是一言未发。
片刻过后,九嶷山就在眼前了,黑色的浓雾遮掩了整个山体,很是不妙。
慕子衿以法力为我聚起结界,“这雾有些蹊跷,多加小心。”
我点了点头。
层层浓雾似是泼墨一般舒展开来,缥缈之间隐隐透露出几分险恶,我感到身旁的风越发凌厉起来,吹得我面上发疼。耳边呼啸的风声不知何时开始夹着几丝呜咽,似是婴孩在啼哭。
慕子衿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槿萱,过来我这边。”
我稍稍往他身边靠了过去,未及此时一阵狂风灌过,眼前的黑雾被飓风卷作一团,我身下的青鸾长鸣了几声方才稳住身形。浓雾之中,幽幽然地悬着两团绿色鬼火,那婴孩的嚎哭之声不绝于耳,更有越演越烈之势,让人瘆得慌。
“不要听不要看!”慕子衿冲我吼道,他面上尽是慌张之色,“今日进不得九嶷山,我们先掉头。”
可未等我们离去,黑色的浓雾渐渐消退,露出整个九嶷山巍峨的山体。黑色的雾气由山下萦绕而上,黑雾之中点点鳞片反射着幽光,我这才看出,那是一条盘桓在九嶷山上的蛇身。
而之前我所见的那两团鬼火,便是它的眼睛。
人面蛇身,背生双翼,这是一只化蛇,是只上古妖兽。
青鸾焦躁地仰天长鸣,甚是不安。
我远远地瞧见那化蛇头顶,似有一人玄甲覆身,黑丝飞扬。
慕子衿应当也看到了此人,霎那间面色苍白,猛地飞身跃至我身后将我抱入怀中,“不要看他。”
“他是谁?”我喃喃道。
慕子衿顿了片刻,回道:“魔君”。
我浑身一颤,不自觉地将头垂了下去。
魔君,少叔卿泽吗?
当初那个仪范清泠,风神轩举的少叔卿泽?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禁脱口问出,可一张口便后悔了,这一切,原不就是因我而起?
“槿萱。”虚无缥缈的声音在山谷中响起,我猛然一愣,抬起头来。
“槿萱,我是来,接你的。”少叔卿泽站在化蛇头顶,他的声音一如在凡尘时那般温文尔雅,却又潇洒不羁。
慕子衿将我抱得更紧,大声斥道:“孽障!”
少叔卿泽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是孽障?你又是与不是?正所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你休要胡言乱语!”慕子衿面上怒气越盛,“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得金母度化,你却不识好歹,非要堕入魔道。”
“哼!度化?度的是谁化的又是谁?慕子衿,你我都心知肚明。”
“你究竟想要什么?”
“槿萱,我只想要我的槿萱。”
我的心莫名又抽搐了一下,隐隐作痛。
“胡说八道!”慕子衿额际青筋暴起。
“慕子衿,当年你是如何负了她的?如今,你还不悔悟?”少叔卿泽跃至空中,踩上了化蛇扬起的尾尖,缓缓向我们靠近。
“慕子衿,你是越发的糊涂了,你当真以为她会原谅你?就算你为她唤回三魂七魄,为她粘补魂隙,让她回复神位,她也不会原谅你。”少叔卿泽离我们越来越近,令人不可置信的是,他有一张同慕子衿一模一样的脸!
我惊异地望向慕子衿,他颓然的眉眼间不知隐藏了什么样的情绪,我舌头似是有些打结:“你们,你们怎么会长得一样?”
慕子衿抚上我的双眼,“是啊,我们怎么会长得一样?”
我木讷地掰开他的手,再次望向少叔卿泽。
呵,真真是一模一样啊。
气质清癯,风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若不是他眉眼间那道黑色戾气形成的鳞状纹路,我断然会将他认作慕子衿。
“槿萱,和我走吧,去魔界也好,回你的离忧谷也罢,只要我们二人,永远在一起就够了。”少叔卿泽伸出手来,满眼的笑意。
“少叔卿泽!”慕子衿将我揽至身后,母鸡护雏似地将我挡住。
“慕子衿,你做不到的这些,由我来做,不是一样的吗?”少叔卿泽嘴角微扬,嘲讽的意味直达眼底。
慕子衿手中聚起仙力,却不防少叔卿泽冷笑一声道:“你心中应当清楚,你伤我一分,你自己便还要多受一分,如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蚱蜢。”
我满是疑虑地揪着慕子衿的衣袖,“你们说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
一道玄光掠过,慕子衿的胸腹猝不及防地被玄蛇咬了一口,他猛地吐出血来。好在玄蛇咬的这一口并非有致命之意,慕子衿摇摇晃晃呕出血后便斜倒在我的身上。
而此时,不远处的少叔卿泽也像是被什么伤了一般,痛苦地憋了口气皱起眉头,吐出一口鲜血。
瞧着他的样子,似是伤得比慕子衿更甚。
“槿萱,瞧见了没有,我伤他一成,便是伤我自己两成。”少叔卿泽晃了晃袖中暗藏的那几条玄蛇,面上的表情既痛苦又愉悦。
我惊异于当前我所见到的事实,上仙慕子衿同魔君少叔卿泽,竟然似是一体同生?
“是,我伤不了你,你也别妄想从我手里带走她。”慕子衿擦拭了嘴边的鲜血。
“是吗?我是玄蛇的主人,你却不是。”少叔卿泽玩味地勾起嘴角,“所以,你会中毒。这玄蛇之毒倒也不伤性命,不过待你解完这毒,我已同槿萱双宿双飞。”
慕子衿面上一冷,正欲有所动作,忽而直愣愣地伫在了那里,我往他身上探去,竟是僵硬冰凉有如尸体一般。
“槿萱,放他回去,你师父会为他解毒。”
我摇了摇头,却又不知当下该如何是好,就连上仙都已变成这番模样,我又如何是少叔卿泽的对手?
少叔卿泽略有不悦,他袖中的玄蛇探出头来,嘶嘶嘶地冲我吐着蛇信子。
我暗自握住袖中的匕首,即便我是这般那般的术法不济,却也是名列《点将谱》上的,就算不能降服魔君,就算不能与他同归于尽,我也要以身殉道,捍卫师父门面。
少叔卿泽忽而叹了口气,“槿萱,放下那把匕首。”
我心下一惊。
“即便是凤冉神君的匕首,如今在你手中,也不过是把破铜烂铁的玩意儿,伤不了我的。”他一字一顿缓缓说道,却教我的心凉成了一块冰坨。
不等我回神,他袖中的玄蛇已然飞扑过来,触及我的时候化作了一条软鞭,将我捆了个结实。
这情景,甚是丢人。
我不得不在这一刹那又回想起自己飞升的时候,浑浑噩噩地挂上了天门外的柱子,还被天狗咬去半只鞋的狼狈模样。
师父大概会后悔收我这样一个无用的徒弟吧,不仅不能捍卫师门尊严,还要平添许多笑话。
少叔卿泽一个用力,连着那软鞭将我拉至身前。
我的匕首不知何时已被他握在手中,“这东西,莫不是凤冉神君许给你的定情信物?”
我蓦然被他说红了脸,连连摇头斥道:“你休得胡说,快将它还给我!”
“你可知道这匕首叫什么?”少叔卿泽将匕首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那把匕首是凤冉离开离忧谷时遗落的,刀身上雕镂着繁复的木棉花纹,上刻“祸水”两字。
“这把匕首名为‘祸水’,虽是凤冉以神力淬炼的,却不知是为何人而炼,你说,六界中谁当得起祸水二字?”少叔卿泽眯着眼睛望着我。
我根本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只见他忽而大笑起来,“唯有你,当得起。”他将匕首又放入我的袖中,“你且收好,日后也好再还给他。”
少叔卿泽弯着嘴角的样子着实迷人,这张同慕子衿一模一样的脸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唔,这般皮相才该叫祸水,世间竟还有两张?啧啧啧,确实令人十分不爽。
他的手指抚上了我的脸颊,我浑身一颤,配着他这张慕子衿的脸,我感到头昏脑涨不知所以然。
“槿萱,我带你去个真正避世的好地方。”他轻言轻语着,我却一个劲儿地在心中喝令自己镇定下来,然,身子还是不受控制的抖成了簸箩。
他眉眼中的温柔同他面上的戾气纹路格格不入,却一时间让我看得呆了,他指腹轻轻压在我的唇上,下一秒,他便俯头亲上了他自己的指尖。
隔着他的手指,我甚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他却还是笑意盈盈。
一股怒气和羞赧涌上心头,蓦然脑袋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