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转眼,慕子衿带着琼玉来玉山已有一月有余,他们这一来倒是教我厨艺精进了不少,只是少了清修的福分,整日听得琼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娘亲,下个月若柳天女同木河君的婚宴你要去的吧?”琼玉塞了半个桃子入口,支支吾吾。
“若柳天女?”我支着脑袋想了半天,天界的天女不说有一千也该有一百,我又不常上天,实在不知琼玉所言的这位若柳是哪位仙子。
“娘亲忘了吗?上次凰兮寿宴上她就站在我世父身后啊!”
琼玉叫的这一声世父是紫微大帝,我这才猛地想起,那一日确实有一位在紫微大帝身后扭扭捏捏的绿衣小仙,还送了一对捏得无比精细的泥雕与大帝,原来,她便是若柳天女。当日我便明了,这仙子定是对大帝一往情深,可怎么,转眼下月她便要嫁与他人?
“那位仙子,不是爱慕你世父的,怎的要嫁人了?”
“正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世父没看上她,还当着她的面把她捏的那对泥人扔了,估计气恼了。”
我万万没想到紫微大帝如此不近人情,干笑了两声,“何必呢?”
“娘亲你是说哪一层何必?是若柳天女何必气急嫁人还是父君何必将泥人扔了?”
小鬼如此机灵,我讪笑两声,“都有。”
小鬼忽而挺直了脊梁,坐正了身躯,“娘亲,世父说了,如果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就万不能再去做那些教人徒生误解的事,所以若柳天女送的东西,世父收不得,还她她又不要,只好扔了。”
我望着他一脸正经的样子,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么说来,大帝有心上人了?”
小鬼脸色一白,眼神像是做错什么事一般躲躲闪闪,“娘亲,世父——不可以说的。”
我顿时明了,看来紫微大帝确实已种下情根,却又害怕旁人知晓,这么一来,我更是好奇是哪家仙子有此魅力,竟能让天界这老木鱼开了窍。自打我听闻大帝名声以来,便知如他这般形貌倜傥,身旁总是少不了许多天界小仙子的,然,这位神君除了形貌略有些风流之意,内在却是十分端正的,对男女之情看得无比淡然,也算得上是神君里最不开窍最为木讷的一位。
“莫非是九天玄女?”我轻声试探。
琼玉漠然地摇了摇头,咬紧了嘴唇道:“我答应世父,不说的——”
“那便是百花仙子中的一位?”
琼玉的脑袋立时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我皱起眉来,着实没几个认识的仙子可供罗列了。
“说什么这么起劲?”慕子衿从外游荡回来,一脸惬意。
“我在想,琼玉出来这些日子课业都落在身后,回天界怕是会被别人耻笑,不如,你们快些回去。”我看着小鬼听完我的话,一脸的不情愿。
慕子衿坐在我身旁,手指抵了抵眉心,“若是找得出半个敢耻笑琼玉的,我却是有些佩服了。”
我哑然无语。
“再者,天界那些老夫子,早已没甚可以再教琼玉的。”
我更哑然无语。
“可是小姨说她有很多事情要教我的。”琼玉不分时宜地插嘴,“我们还打赌了,我一定很快就能学会穿墙、遁地、凌空。”
慕子衿脸都黑了半边,一拍桌子道:“相里姬瑶!”
我见琼玉腰上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蠕动了几下,琼玉立马心虚地捂住了袋子。
慕子衿手一伸,“把袋子给我。”
琼玉瘪起小嘴,摇了摇头。
慕子衿眉毛一挑,满眼只有两个字——给我。
琼玉迫于他的淫威,哭丧着脸将袋子递了过去。
慕子衿一把拿过袋子,口朝下地抖了抖,一个银白色的毛球从中滚落出来。
我将桌上的烛灯挑得更明些,才发现那窝成一团抱着尾巴瑟瑟发抖的,正是上一次在凰兮公主后花园里见到的那只银毛松鼠。
“你跟着来当我不知道?”慕子衿说话时面如寒霜。
松鼠抖了抖,吱吱吱地叫了几声。
“你教琼玉这些,又想做什么?上次你去偷丹药,让他去引开老君的青牛,你知不知道差些出了大乱子?若不是我去得及时,那一日误食了催情丸的青牛就要将琼玉顶成蜂窝?”
松鼠还是缩成一团。
“父神,我们,我们只是想越过金母的结界,去偷几个蟠桃。”琼玉嘴一软,便将一切抖了出来。
慕子衿叹了口气,望着那只松鼠道:“你若是正经地教琼玉些术法也便罢了,偏偏教他这些旁门左道,她若是知道了,也定要剥了你的皮。”
松鼠抽抽了几下,忽而理直气壮地直起身来,“你当姐姐同你一般六亲不认,我不过是想要去蟠桃园尝尝鲜,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事,今日你若是敢动我一下,我便揭了你的老底!当年,全是因为你和末娥——”
不等松鼠说完,琼玉猛地将她搂入怀里封了口,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望向慕子衿。
慕子衿眉心一蹙,紧握的手指骨节清晰可见。
“父神,琼玉知道错了,琼玉再也不敢了,再也不学那些旁门左道,父神——呜呜呜,琼玉会乖乖的,父神不要责罚小姨,母神知道了也会难过的。”琼玉一边哭诉,一边将眼神投向我,我正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搞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然天可怜见,谁能抵得住这样一个孩子可怜巴巴的求助?
“上仙也莫要动怒了,现在这算是偷桃未遂,琼玉他也已经知错,其实遁地、穿墙这些术法根本就过不了师父她老人家的结界。再者以后有这些小把戏傍身,对琼玉也没什么害处,以后多管教琼玉不让他误入歧途便是了。”
慕子衿闭上了眼黑着脸一言不发,琼玉一个劲地点头,银毛松鼠气得呼哧呼哧。
琼玉眼泪汪汪地跪着爬到我的脚边,扑闪着睫毛抽噎。
我心中一急,抓了慕子衿的一只手臂,“我看今晚月色忒好,不如你陪我出去赏月?”
慕子衿浑身一颤,睁开眼时怒气已然消失,反而变作了情深似海的模样,我心下一惊,上仙怕是用此般情种似的眼神勾走了不少仙子的魂吧?
我松开他的手,作势要往外面走,却不料慕子衿猛地反手拉住我,“待我换身衣裳。”他声音温和似水,再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愠气。
我点了点头,坐在原处看他进了里屋。
他前脚才走,那松鼠即刻就变化了人形。
琼玉拽着她的衣袖,抽抽噎噎地说道:“小姨,你就莫要再惹父君了,万不可再提我母神之事。”
仙子忿忿道:“他敢做难道还怕别人说?嘴长在我身上,他管得了吗?”
琼玉见她死性不改的倔强样子,嘴一歪便嚎啕大哭起来。
我登时没了主意,连忙将他抱入怀中,“仙子若是当真心疼琼玉,便莫让他为难了。”
仙子似是极不甘愿地瞪着我,气得甩了甩手,跑了出去。
片刻慕子衿换了身衣裳出来之时,琼玉已在我怀里睡得安然。将琼玉安置好后,我同慕子衿往西边园子走去。
事实上,今晚连半个星星都没有,更遑论月亮了。
这一路,我甚是尴尬。
“琼玉,是她心尖上的一块肉,又何尝不是我的?”走了半刻,上仙忽然开口道。
我思忖着上仙话中所言的“她”是不是指那只松鼠仙子,惴惴不安地回答道:“看得出来,上仙对琼玉确实用心,不过刚刚也着实太严厉了些。”
“你知道琼玉是谁的孩子?”上仙顿了一顿。
“听说是上古乐神之后。”
“是乐神同花神的孩子。”他蓦地叹了口气,“是太子长琴同离忧的孩子。”
我木讷地点了点头,可抬头见上仙难掩面上伤悲神色,也不知是触及了他哪根悲弦。
“你可知,他俩都去了哪?”
“嗯?”我觉得他这话倒是问得有些傻气了,三万五千年前,花神离忧命丧轩辕剑,而乐神也在之后羽化沉寂了。
我猛地一拍脑袋,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情,当年的花神死在了末娥公主手下,那今世的凰兮岂不就是旭尧神君的弑母仇人?
然,这话我可不敢乱说,随即噤了口,摇了摇头。
“离忧——她是怎么死的,你该知道罢?”不知为何,上仙的声音兀地沙哑起来。
我点了点头。
“被神器轩辕剑所斩的,即便是上古之神,亦难逃魂飞魄散。”他似是提及了令自己很是痛苦的事情,说话时面色惨淡,“可是,她毕竟是盘古父神亲自度化的花神啊,总有那么一两缕魂魄将散未散在六界飘荡,再加之琼玉是她的执念,那些零碎的魂魄肯定不会轻易散去的。”
我觉得此话像是在安慰谁一样,说者心伤,闻者泪下。
“我答应了琼玉,会将他母神的魂魄集齐,让她再次归位。”
我停下脚步望着上仙的背影,却觉得他越发显得孤寂。
我忽然想到了从师父那里听过的种种,这位榣山上仙心中有一位始终放不下的故人。今日如此这般,莫不是上仙曾经对花神爱而不得?我心下一片震惊以及一片感慨,忽然很想开口问:上仙你识得花神吗?上仙你是否与花神和乐神有一段复杂的三角恋情?
但转念一想,这样一问,岂不是正好戳中上仙伤情之处,不可不可——
“这些年,真是苦了上仙这片心了。”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他回过头来,以异常复杂的表情端详了我片刻,嘴唇蠕动了几次却终究未能说出什么。
见他这副模样,我心底涌起难以言明的感触,就像是刚结的果子被针扎了一下,流淌出些许苦涩的汁液一样,很想质问一句,你这是后悔的表情吗?可不等我开口,他却开口了。
“会恨我吗?”他盯着我的眼睛,询问着。
我有些愣神,不明所以。
“你说,她会恨我吗?”他自嘲似地笑了起来。
我心中一凉,“上仙顾忌这些作甚,花神若是恨,也当是恨当年的乐神,如今乐神早已羽化,上仙一片痴心日月可鉴,何必多虑。”
我看到他的脸色一分一分地惨白,“她会恨,乐神?”
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觉被他搅得头脑不清,当下早已没了继续游园的兴趣,便说道:“刚刚在屋里分明还见到了月亮,出了门才发现原是我老眼昏花,赏月一事,不如改日?”
他叹了口气,又望了一眼漆黑的天穹,“那便改日吧。”
他这句话倒教我似是得了解禁令一般,忙不择道地迅速遁了去。
着实没料到,这位上仙,竟真是个情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