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游六岁的一天，阳光正好，儒生为少游讲史。儒生念道，“五年春，公将如棠观鱼者。”儒生说，这不合乎礼。少游问礼，儒生思索良久，突然笑了。儒生说：

　　“春秋时候，孔圣人也曾问礼于老聃，老聃为他一一讲述西周的礼仪制度，还给他引荐一名通乐律的人，把乐律和乐理教授给孔子。你今天问我礼，虽然只是你一时随口的发问，却误打误撞的应和了圣人的言行。千秋推崇的圣人与一名稚童在治学上做了同样的事情，这必不能说是你已经达到圣人的境界，唯一的解释是圣人做到了你的境界。形同稚子、返璞归真正是世间无数学者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最高境界之上又有什么？”

　　“我从未达到过返璞归真的境界，至于再上面是什么，就实在是不可知了。”

　　老爷踏入书房，走到儒生跟前，悄悄的说，“你兄弟有难。”粗略听了事情大概，儒生神色一变，赶忙作揖，赶赴东门外。

　　原来前几日一支驼队进了城，驼队雇佣的护卫中有一刀疤脸，从前是一强人，占山为王，聚了几十个兄弟做“卖路”的买卖。后来山中又来了一伙强人，也做这买卖，过往的商人每趟都要交四份买路钱，苦不堪言，差人跟刀疤脸讲，过往的都是做小本买卖的，本来就赚不了多少，来往两趟交四份孝敬的钱，长此以往，赚少亏多，怕是宁愿绕路也不再打这山过。刀疤脸也懂的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就和手下的弟兄定了日子，一早烧饭煮肉，喂饱马匹，搭起台子，燃起火盆，又插了几十根旗子，打算誓师大会一完，大家吃饱喝足，一路杀过去。没料到对方早有耳目通了消息，誓师大会还没搞完就被人冲上山头。可怜手下几十个兄弟饿着肚子浑身无力，让贼人拿着刀如砍菜一般剁了干净。只有刀疤脸眼疾手快裹了床被子从后山坡滚下来，这才幸免于难。从山上跑下来，刀疤脸没敢直接去城里，而是杀了一个猎人，换上他的衣服，在溪水边上侧卧，拿刀在头顶挥了几下，斩断的头发被扔到水中，对着溪水大量自己的模样，捧起水来洗了把脸，背起猎人砍的柴火与抓的松鼠，刀也扔掉，拿上长矛，奔着邻城去了。原来是他想到山下静安城的人大都知道他的名号，若是以往怕是那城中的太爷都要敬他三分。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他是丧家之犬，要是进了城肯定会没命，这才打定主意去邻城避难。到了静音城改头换面，凭借自己一身的武艺几年的光景在镖局里当了个大师傅。开始几年他还怕那风声一改往日霸道的行事性情，万事求个安全，落了个谨慎的印象。有一****走镖路过山下发现没人收买路钱，问身旁才知道原来山上的强人几年前已经被官府全数歼灭，心里那个痛快，自那之后便本性毕露，百无禁忌，作奸犯科的事情肆无忌惮而又点到即止，不被人抓到把柄。老镖头对他的转变虽然感到诧异头疼，却是无可奈何。正好有驼队要出关外，重金招募护卫，老镖头耍了个小心思让他去了，心想着若是半道上死了倒省心，若是没死也是镖局该有此一扰。

　　刀疤脸入城住在东城门附近的驿馆中，去后院碰见一女子在井边洗衣服，动了邪念。哪知那是新兵的婆娘，欲行苟且之事时正好被新兵撞见，二人扭打起来。刀疤脸回房中取了刀，打算一刀劈了坏了他好事的士兵。新兵也在院子墙边取了枪，双手握住，狠狠地盯着贼人。不过素叶水城有条铁令，城中不许伤人。有违者，杀。不过这禁令只适合城中地界，出了城，哪怕杀了一百人，回到城里也是不用担罪的。须知素叶水城身处关外，沙漠戈壁，条件恶劣，民风直接而野蛮，如李少游家和儒生这样的读书人其实非常少。再加上往来通商驼队，城中人员成分混杂，因此稍有摩擦就会演变成死斗。城中太守与大将军聚集门客商讨，最后下了这道铁令，也算是折中的无奈之举。因此经常会出现城中吵架，只动口而不动手。一直要到城外才金石交接，不死不休的情景。而且军中还兴签生死状，不管因何事而决斗的，不管谁生谁死，恩怨一笔勾销，各方亲属朋友不得寻仇。正是这条禁令，让城中的治安十分安宁。

　　新兵与刀疤脸俩人一前一后从驿馆门走出。围观的商人走卒镖师自动的让开一条路，路的尽头是东城门。儒生赶到的时候二人已经签了生死状，便只能束手无策的站在稍早些赶来的老黄身边，希望新兵能活下来。

　　新兵与刀疤脸二人相距一丈站立。新兵在军营的几年里每天都在练习军中的枪术，毕竟小队长官职虽然低却也是守城的卫兵，一旦遭遇敌袭，他们首当其冲。所以就身手来说也算是不俗。此刻他手握长枪，双眼充血，生来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想要杀死一个人。平生率性、保持天真的新兵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的杀意，以至于他全身颤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兴奋的。

　　杀意浓时就没有了杂念，也没了求生之念。新兵一步踏前，黄沙没过兵靴，随后银芒一闪，长枪如蟒蛇般爆裂地刺出，直取喉头。却见刀在那人身前划出一道弧线，好似弯月，拨开来势，这枪倏然落空。新兵诧异之际，眼前又是一道弧线，刀疤脸以刀入枪，欺身抢招，但见二人一个照面，一个错身，互换位置，新兵仍然手握长枪，身体却迸出鲜红血雾，洒在黄沙之上甚是显眼，轰然倒下。

　　儒生和老黄从城中飞奔而来。走到一半的时候，儒生停下了脚步。周围喧闹的声音，风声也好，人声也好，他都听不见了，脑子里只有嗡嗡的响声，和刺眼阳光一起，让人恍惚。儒生漠然跪在地上。老黄跑到跟前，双手在沙子里拼命的扒着。狂风吹来，死者已被黄沙掩埋。

　　李少游此时正读到“夏葬卫桓公”。窗外，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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