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名字。
虽然名字只是个代号,但世人却每每喜欢在名字上下不少功夫,给孩子取名字,给宠物取名字,给珍宝起名字,诸如此类,比比皆是。
但偏偏就有这样一个人,他,没有名字。
是的,他是一个“无名”的人。
一个人怎会生来“无名”?
很大可能是他觉得那个名字原来的主人已经“死”了,而他的名字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现在的他只想作为一个“无名”之人了度残生。
只是,他真的能够如愿吗?
……
秋色八月,雾锁烟浓,在那烟雾深处,有一条水声潺潺的小溪,小溪之畔,兀立着一间朴素石屋。
时近中秋,石屋四周的枫树渐红,碧水萦回,衬得这间石屋更是孤绝,迷离。
当何骏晨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第一个感觉就是,他还没有死,他还有复仇的机会!
第二个感觉就是,他身处的这间屋子,布置得相当简洁素净,屋子的主人定是一个不拘小节,性情孤高的人。
他记得自己在昏迷之前,是被一个黑衣男子所救。
到底是谁把他救回来的呢?是谁有这么惊世骇俗的武功,可以从陈平这样厉害的修真者手中将他救出来?
何骏晨也不多想,只是缓缓坐起,随即感到浑身酸软无力,显见旧伤未愈,不过他仍是勉力下床,游目四顾,发现室门半启,在那半启的斗缝中,他可以瞥见门外是一排低矮的篱笆,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在那昏黄的夕阳下,一个男子正蹲在篱笆旁喂饲数只雏鸡。
这男子正是那个黑衣男子。
那个黑衣男子察觉到何骏晨的目光后回过头来,瞧见他已经下床,温言道:“你醒了。”
谁知男子这一转头竟当场把何骏晨吓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险些又晕了过去。
何骏晨惊恐地看着缓缓步进屋子的黑衣男子,哆哆嗦嗦道:“你……你不是人!!!”
奇怪,黑衣男子明明是何骏晨的救命恩人,为何他要骂他“不是人”?
答案,就在黑衣男子的脸上。
只见他的脸上竟然——没!有!五!官!
其实瞧真一点,他并非真的没有五官,而是只有一些模糊的轮廓,他的脸就像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
或许,隐藏在这层云雾之后的脸庞也同样是一片愁惨。
黑衣男子进屋后深怕再惊吓到何骏晨,所以没有急于搀扶他,而是继续温言道:“孩子你放心,我这般绝非故意吓你,只是我虽救了你却不希望你看到我的容貌,这才不得已掩藏自己的面目,实在抱歉。”
对方音色沉厚,应当已过而立之年,其语气颇为真切,倒让何骏晨感到安详不再那么害怕了。
男子这才想扶起何骏晨,却不料后者已迅速爬到了床上,他还是不敢让他碰他。
男子微微摇头,“云雾”后的脸庞传出“呵”的一声,那是他在苦笑。
“你已昏迷了一昼夜,先喝下这碗药吧!”男子说着把桌上的一碗药端到何骏晨面前。
药色浓而墨黑,深不见底。虽是一碗寻常的疗伤茶,但在那茶水当中,何骏晨似是看见了父亲的倒影,他忽然念起在自己受伤卧床的时候,他也曾亲自为自己煎了同样的药。
可惜,此际药茶无异,人却已不在……
一念及此,何骏晨的心头不禁一阵抽痛!
黑衣男子见他一言不发地呆望着那碗药茶出神,并无伸手接之意,以为他对自己仍有防范,遂道:“别怕!我对你并无恶意,此药只是助你快些复原罢了!”
他的谈吐异常诚恳,可是何骏晨因在忆念着父亲,霎时间竟然没有回答。
黑衣男子本是不喜多言,此刻乍见此子如此情形,不禁道:“无论多大的悲伤始终还是会逐渐过去,你还是要活下去的,何不先服下药,待疗好伤势再说?”
他的话像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驱策着何骏晨接过那碗药。
他把药接过后便将之一口喝尽,并未因药苦而动容,即便这药茶再苦,又怎比得上何骏晨心中苦之万一?
最重要的是先行疗伤,最重要的是苟全小命为父亲报仇。
那黑衣男子俟他喝罢,继而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男子是救命恩人,何骏晨不能不答,遂道:“何骏晨,请问叔叔高姓大名?”
那黑衣男子淡淡的道:“我没有名字。”
何骏晨一愕,心想世上怎会有没有名字的人?但也没再追问下去,因为江湖异人不愿透露姓名者十居其九,他不欲强人所难。
那黑衣男子又问道:“你可还有别的去处?”
何骏晨沉吟片刻,随后盯着黑衣男子那张不是脸的“脸”,异常坚定道:“我爹本来要带我去京城投奔他一个朋友,但我现在不想去了,我想拜您为师,求您教我本领!”
黑衣男子听罢,不置可否,过了良久,才道:“骏晨,你暂且先留下将伤养好再说吧。”
何骏晨见黑衣男子未有答应有些失望,但还是轻轻点头,他不点头也不行,他已无选择的余地。
就是这样,何骏晨便在这溪畔小居暂住下来。
他其实并不想寄人篱下,可惜天地虽大,一个怀伤的孤雏却苦无立锥之地。
寄人篱下总有诸般不便,就如这个小居,也不是全部地方皆可进入,黑衣男子曾对何骏晨提及,绝不许进入屋后的一间石室,因为那里放着一样重要的东西!
除此之外,黑衣男子待何骏晨尚算不错,那黑衣汉子平日沉默寡言,何骏晨也很少与之交谈。但每当何骏晨看向黑衣男子时黑衣男子也会转头看他,虽然不见表情,但何骏晨可以肯定这个黑衣叔叔并不讨厌自己。
何骏晨知道黑衣男子的武功很高,但具体有多高他一直不敢想象,他也无从想象,所以他就寻思着趁黑衣男子练功的时候偷学个一招半式。
可事实却无情的泼了他一头冷水。
黑衣男子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喂鸡,中午钓鱼,晚上看书。
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拉二胡。何骏晨曾见他闲极无聊地拉着胡琴。胡琴之音本已萧索苍凉,可是一经其手,琴音益显萧索,更添苍凉,宛如倾诉着拉琴者无数显赫的往事,无尽惨痛的回忆。简直令人痛不欲生。
那黑衣汉子心中竟有如此深的无奈苍凉?那片深不可测的“云雾”后究竟隐藏着一副如何沧桑的面容?
常人应该有的亲情、友情、爱情都尽皆与他无缘,他仿佛早已不应生于世上。
他本应是一个已死的人!
一个无姓无名的死人!
就在何骏晨住下来的第三天,黑衣男子突然告诉何骏晨自己要出个远门,并嘱咐其不要走开。
何骏晨不疑有他就答应了,毕竟就算男子不再回来,以何骏晨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可以自力更生,这或许也是黑衣男子肯放心出门的原因。
四天后的清晨,何骏晨喂完雏鸡之后无所事事便往屋后信步闲逛。当他至屋后时,才记起黑衣男子曾向其提及,绝不容许任何人擅闯屋后那间石室,因为内里放着一样异常重要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和神秘?何骏晨本没有什么好奇之心,但当他那石室门外路过时,他忽然感到内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渗透而出!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力量,令他惴惴不安,不由得趋近门前一看,竟见室门并未上锁,于是顺势推门,随即发觉室内一片昏暗。
他连忙取出火摺子点亮壁上油灯,登时眼前一亮!室内赫然挂满各式各样剑,有长的,短的,曲的,阔的,蛇形的,还有断的,少说也有二十余柄!
然而这些剑全都没法吸引何骏晨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到一柄用木架托着的剑上。
剑鞘和剑柄已满是锈迹,唯有鲜红的剑穗仍光泽明艳。它就被静静的摆放在那里,就像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神话。
这柄剑居然出现在此地!
难道那名黑衣男子便是那个“剑道神话”!
何骏晨也不知为何,不由自主地向着这柄剑走近,手心一直在冒着汗……
这柄剑的剑气看来并不欢迎他,它那浩然正气,似是在抗拒着他!正因这柄剑在抗拒,更激发起何骏晨的争强之心,他忽然咬紧牙根冲前,闪电提起那柄宝剑!
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立时涌袭他的心头,那是由剑中发出的,像是在警告何骏晨,千万别拔出它,否则……
何骏晨偏偏不管,他不顾一切地一发蛮力,立时把剑从剑鞘中硬生生抽出半截!
蓦地,剑锋光芒在昏暗中暴绽四射,照得室内犹如白昼!这柄剑,果然是光明正义之剑!
何骏晨这样强行拔剑,剑上那股袭人感觉竟然的他震至吐鲜血,然而他仍是咬牙强忍,一手拭掉嘴角血丝,他誓要把剑整柄拔出!
他不忿……
他不忿自己为何从小到大都被人视作不祥?
他不忿自己为何不能和别的孩子一样有个完整的家?
他不忿为何自己痛不欲生而杀父仇人依旧逍遥法外?
如果这就是他的命,那他就要逆天!改命!
何骏晨正自和剑对抗,突地,背门被人拍了一下,他心中一惊,回头望去却发现黑衣男子已站在他身后。黑衣男子脸上罩着一层“云雾”本已十分诡异,加上他又突然出现,吓得何骏晨直接将手中的剑一丢。
眼看剑即将落地蒙尘,黑衣男子伸手一勾,剑瞬间就被稳稳吸入其掌中。
黑衣男子对着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确认无有不妥之后望向了震惊不已地何骏晨,语带愠怒道:“骏晨,你为何不听我的话?”
何骏晨就算看不到黑衣男子的脸也该知道对方是真的生气了,“对不起,黑衣叔叔,我知道错了。”
除了愧疚之余,何骏晨更感到挫败,因为这柄剑,似乎并不抗拒黑衣男子,不单人们摒弃他,就连一柄剑亦然。
黑衣男子将剑背在身后,深深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也不怪罪你,去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吧。”
何骏晨诧异道:“去哪儿?”
男子转身吐出三个字,“京城。”
何骏晨只感到脑海中轰的一声,随即感到整个世界都毁了,他知道,黑衣叔叔不会再收自己为徒了,自己大仇得报的日子愈发遥遥无期了!
在前往京城的路上,何骏晨一直浑浑噩噩,除了基本的饮食起居之外简直形如木人。黑衣男子看在眼里,却始终没有表示什么,只是在一旁拉着他那令人泫然欲泣的二胡。
但何骏晨万万料想不到,这次京城之行,他将会遇上自己生命中第一个朋友,也将是恨之入骨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