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分五更。
不同的人,各有不同的夜,不同的梦。
故在短短的五更,世人已梦尽人间所有沧桑聚散、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然而对于一个没有梦想、没有眼泪、没有笑容、没有亲朋、只有寂寞的少年人……
他的每一夜,又是如何度过?
特别是昨夜。
昨夜悄悄溜去,抬头已是晨曦。
秋风阴冷,吹绽一树树的枫红,枫红如血浪般冉冉散开。
每块枫叶皆鲜红欲滴,红得就像是一滴血泪。
已是深秋。
林逸峰冷冷提着刀,穿过血红的枫林,踏上通往天牢的曲折小路。
他走得比平素更慢,每一步均异常沉重,恍似不愿前行。
只因他要去干一件世所不容的事。
林震宇死了,忠岩、孝岳死了,继仁、承义死了,今日,连林鸿也要死了,从今以后,林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加入胤天山庄本要为林家报血海深仇,岂料到头来刚好相反,他将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家人。
回心一想,他在乎的人和在乎他的人都死了,他极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天煞孤星。
门开了,林鸿回头一望,他知道,死亡即将降临。
因为死神已站在他的眼前。
这个索命的死神正是他大哥仅存于世的儿子——林逸峰。
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的心中可有半点悲哀?
林鸿佯装若无其事,淡淡一笑,道:“你来了?”
林逸峰缓缓把铁门带上,一双眼珠只专注望着手中的刀。这柄刀虽然极尽平凡,此刻在黑暗中却冷冷发光,似在嘲笑着今天握刀的人,尽管冷眼冷面,然而一颗心,可冷得过手中的刀?
林鸿瞧着他这个样子,温言道:“孩子,别要责备自己!我横竖要死,死在谁的手上有何分别?你今日所作一切,倘若皇天有眼,亦必会……原谅你……”他说着说着,声音亦渐哽咽。
是吗?
林逸峰听后暗想:那为何抬头看天,却从未发现半只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因皇天根本无眼!
造化似乎特别“眷顾”林逸峰,总为他制造这么多意料之外的悲哀,还有恨!
包括林逸峰昨日的恨,和今日将要新添的恨。
人间有恨,太多的恨!
林逸峰虽然声音哽咽,但仍未有落泪,续道:“孩子,事到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的语气如此凝重,林逸峰亦不由牢望着他。
“应承我,无论前路如何艰苦,你必须支撑下去直至为大哥报掉大仇为止。”
林逸峰牢牢的看着他,良久良久,终于点头,坚定地道:“皇甫靖天……一定会死在……我们林家人的手里。”
在此之前,他从没开口对林鸿说过半句话,此刻甫一开口,林鸿登时惊喜不已。
他喜,并非因为林逸峰终于开口对他说话,而是对他承诺。
一个口若悬河、轻易作出承诺的人,大都半途而废,或是草草收场。
不轻易出口的,这种人最可怕,有恩必报,有恨必雪,一旦开口应承,肯定办到。
林鸿听得他郑重承诺,很是放心,叹道:“很好……那仁儿和义儿也算死得不枉了……”
他这句话说得不无悲哀,强忍的眼泪又再次于眼眶内不住打滚,势将夺眶而出,然而对这个“无情”的孩子,他老大的一个男人怎可示弱流泪?他忽地转身,背着林逸峰,假装打了个呵欠,手顺势向双眼一抹,便偷偷把快要滚下来的眼泪抹掉,一切若无其事。
饶是如此,林逸峰可在此仓促之间,瞥见他拭下来的老泪?
林逸峰突然再次开口,问:“你,有没有其他心愿?”
这是林逸峰对林鸿说的第二句话,然而此番心意,林鸿怎会不明?
在此命绝前的一刻,他深深感动,于是转过头来,以手轻拍林逸峰的肩膊,微微苦笑道:“没有了,不过……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能把我们三父子的尸首烧为灰烬,把骨灰带给净空寺的了尘大师……了尘大师是我的挚友,这次我们来行刺皇甫靖天他亦曾加劝阻,相信他定会把我们好好安葬,念经超渡……”
林逸峰缓缓点头。
林鸿道:“孩子,你如今就立即动手吧!”
林逸峰抬首,静静的凝视他的面,未有举刀。
林鸿凄然问:“我太像我大哥,你杀不下手?”
林逸峰并没回答。
“孩子,不要心软,心软就不能报仇,更不配当男儿汉!”
说着突然一把捉着林逸峰握刀的手,手劲一吐,狠狠便把其手中刀向自己心房一戳,鲜血登时激溅而出,溅得林逸峰满额满脸满颈都是血!
血热面冷,他的冷面,可会被林鸿的热血所融化?
事出突然,林逸峰并没抽刀,因为已经太迟。
他的刀已贯穿林鸿心房,且由背门破出。
血,正自林鸿的心房源源渗出,沿着刀锋刀柄,染满林逸峰正握刀的手,但他的手并未有丝毫颤抖。他的脸也一样。
不要惧怕!
不要哀伤!
不要痛哭!
只要复仇!
林鸿已奄奄一息,他虚弱地看着这个孩子那张如旧木无表情的脸,看着他那只未有颤抖的手,一直逞强忍着的老泪终于不听使唤,狠狠滑下他的脸庞,他嘴角却泛起一丝苦涩笑意,若断若续道:“大哥……在信中……常……说,他有……一个……了不起……的儿……子他……他说……得对!峰儿,你……真的……很了不起,因为……你……真的……很……坚……强……”
是的,连他自己也要哭了,这个孩子依然不哭,真是谈何容易?可是他虽把面对生离死别而不哭的林逸峰视为坚强,一般人却定会视之为冷血。
林鸿说到这里,已然支撑不住,口中猛地喷出一大蓬鲜血,但他坚持下去,一字一字地吐出他最后的一句话。
也是他最想说的一句话:“孩……子,请……你……记……得……我……”
“我”字甫出,他的身子倏地剧烈抽搐起来,一只手紧紧抓着林逸峰的肩膀,像是不忍心留下这个孤单的孩子,独自去面对未来的莫测的噩运。
他就这样定定注视林逸峰,良久良久,目光始终没有再移开过。
因为从此以后,他的一双眼珠已无法再动。
血,滴答,滴答,滴答……
血,一点一滴落到地上,渐渐凝成一条血路,凄厉地朝胤天登龙楼延伸而去。
血,是林鸿的血,自他的头颅滴溅下来,血滴如泪。
他的头颅已被一刀斫下,此际散发披面,满目冤屈不忿,真的死不瞑目。
头颅并不伶仃,因为一旁还伴着一双比它更伶仃的脚,正在踏着这条真正的血路。
脚是属于林逸峰的。
他的脸还是一贯的木无表情,然而林鸿在他额上面上颈上的血仍未抹去,就像所有的血都是从他头上流下一般,模样异常吓人。
吓得从树上落下的枫叶也不敢飘近。
他始终没有流泪。
胤天山庄并不是落泪的地方。
江湖更不是落泪的地方。
可是走至半途,忽尔雨粉霏霏,连天,竟然也开始哭泣……
皇甫靖天看见林逸峰的时候,他早被雨水打得全身湿透,脸上的血亦给洗尽。
但奇怪的是,任凭雨水如何冲刷,林鸿头颅上的血迹却始终无法被洗去,就如同他心中那股至死也无法消解的仇恨!
血未干,头带恨!
皇甫靖天并未因他这个模样而感到半丝惊讶,相反显得有点高兴,赞道:“好!干得好!虽然这老匹夫之死不肯吐露半点线索,但杀一儆百,相信此后欲谋害老夫的人亦不敢再轻举妄动。”
猜对了!林逸峰一直知道皇甫靖天的武功深不可测,至少在他见过的人里没有人能超越皇甫靖天!他亲眼所见,林鸿三父子还未瞧清是怎么一回事已悉数被制,要杀皇甫靖天,当真不宜轻举妄动。
林逸峰听罢皇甫靖天所言,默然点了点头,眼神并未出卖半分蛛丝马迹。
原来在此需要之时,林逸峰也是异常出色的戏子呢!
不过人生如戏,试问世间,谁又不是戏子?
现实之中,大家为着生存,为着达到目的,尽皆施展浑身解数,七情上面,倾情演出,但求获得一个自己满意的大结局才落幕去。
可是在此舞榭歌台,林逸峰落的却是重重血幕,试问谁愿欣赏?
这台戏虽才刚刚开始,未尝获利,他已赔上林鸿的血,真的血本无归,但戏,还是要继续演下去的。
因为此恨未终。
林逸峰依然凝视皇甫靖天,目光虽近,心却异常遥远。
他的心,正在默默地。悄悄地不断盘算,继续布下他复仇的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