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的突然到来,给夜酩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原本他孤身一人,行走坐卧都可看心情而定,无需顾忌其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但眼下却是不行。
眼见小姑娘走投无路,他总不能就这样看她整日东躲西藏没个着落。
即便那些赵家人日后不再来搜这破庙,他还有事功要做,也不可能一天到晚总陪着她。
万一离开个十天半月,小姑娘躲在这里,无依无靠,难免会有闪失。
所以,清晨起来,他安抚了小姑娘几句,给她留下一些干粮,便跑去找冯铁炉,想着让他给想想办法。
只是没想到平素常自诩“计谋无双”的冯猴子听完事情后连连挠头,也无计可施。
且不说小姑娘年岁太小,什么活都干不了,便是她现如今的身份,乃是赵氏一族的嫡长孙女,尽管是偏房所生,在家族里不受待见,但在外人看却并非如此,恐怕无论送到城里哪座山头,都不会有人收。
至于原因,则牵扯到太平城台面下盘根错节的几方势力和老早年立下的一个规矩。
蓝老怪当年扎根太平城时,曾和之前掌控这座古城的“赵、刘、严、李”四个家族谈过一笔交易,作为鸠占鹊巢后的代价,保全他们在古城的祖产,每年会分给他们一份红利,九行亦不会插手他们家族内部事务,只要求其遵守“城规”即可。
而这么多年下来,单就这一地一域而言,赵氏一族在古城的影响力已不逊于九行,一般没人愿意招惹。
若按冯铁炉的看法,夜酩能救小姑娘一时,却难以护她一世。
言外之意,其实已很明白。
夜酩之前并不了解这些,听过后也觉得有些麻烦。
他倒也不是头脑一发热,就要将这闲事一管到底的性子,对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很清楚。
只是想尽力帮帮这小姑娘,仅此而已。
……
冯铁炉对侠骨柔肠的夜酩刚进城没几天,就沾惹上这么个麻烦事有些无奈,又不好深说。
勉为其难,跟着他来到苦水寺,本是想若小姑娘在其他地方有亲戚能投奔,那他就利用职权设法把她带出城,再托付个可靠的人将其送走,也算积些荫德,没想到来到寺内一看,完全是另一码事。
他也不知是该气还是怨这刚认识没多久却真心想交下的朋友。
这可真是没事找来的事。
那赵家小姑娘竟然已是迷魂之身!
事情一下变得很棘手,他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若按太平城的规矩,一气观专司引道乐生、拔苦消业,他身为引路童子,见到迷魂绝不能置之不理,当助其醒魂,早日轮转往生,可小姑娘蒙此大难,心中本就怨气难平,只怕喝下那迷魂汤后,绝不会痛痛快快放下前尘,弄不好还会倒逼着他去赵家酬业讨债,为了这么个小丫头,得罪在古城树大根深的赵家,他师傅若知道前因后果,肯定轻饶不了他,可若是装作视而不见,他又要承受天谴。
夜酩昨晚黑灯瞎火也没注意小姑娘脚下已没有影子,眼下经冯铁炉悄然提醒,错愕不及。
两人忙跑到大殿内一番商议,思来想去觉得事已至此,再隐瞒下去,百害而无一利。
而且小姑娘喝过迷魂汤后,变成明白人,就算是再世一回。
按城规,赵家人若是再敢无故打杀她,便是触犯律条,不但会遭到天谴,主使者还要以命抵命,最起码能保证眼下安枕无忧。
至于之后她会做何选择,只能见机行事。
……
主意已定,夜酩也就没再掖掖藏藏,回到院中,直截了当跟小姑娘讲了实情。
尽管这对于一个不过六岁大的孩子来说很残酷,但生死之事终究需要她独自面对,外人无法代替。
小姑娘听完有些发懵,站在阳光下,低头盯着脚尖,半晌没吭声,再抬起头,忽问了个很关键的问题。
为何她娘亲死后没有化为迷魂?
冯铁炉无奈,不得不又解释了一番其中玄奥。
从根上说,生人死后能否转为迷魂跟“死法”有很大关系。
佛家常将人的生老病死归结为因缘际会、宿业果报,在道家看来只是个便宜说法。
真要究根问底,一切都跟“命根”有关。
何为命根?
便是人在诞生之初,受魂于天,承魄于地,轮转九气汇聚成的“元灵”。
也就是道书上常说的太一之气、万象之根、太初之精等等。
虽然说法不同,但其实都是指一种东西,只有存在这个一,才能演二生三,化三魂,具五因,立人成道。
所以上天有好生之德并非一句虚言,乃是大道至简。
做人来之不易,乃是修来的福分,若自轻自贱,倒行逆施,必遭天谴。
小姑娘出身大户人家,知书达理,怎会听不懂冯铁炉虽没明说,却意有所指的解释,当即便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夜酩在旁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想劝慰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冯铁炉对这种事见的极多,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如此又过片刻,小姑娘才止住悲声,抹去眼泪,起身问如何转化浮魂。
有冯铁炉在,这事自然无需找老孟头,只看他让夜酩取来一碗凉水,又从怀里拿出一个贴身携带的笔筒,抽出一支狼毫,在水面上凌空画符,口中念念有词一阵,顷刻间便制好一碗迷魂汤,递给小姑娘后,又面容肃穆道:“赵惜惜,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贵终,希望你饮下此汤后,当知世事如幻,放下执念,从头来过”
小姑娘手捧着迷魂汤,含泪一饮而尽。
霎时间,破庙内狂风骤起,寒意逼人。
……
夜酩忽觉心头一紧,浑身汗毛倒竖,恍如置身冰窟之中。
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便被冯铁炉一把抓住胳膊,硬拉到老槐树下。
此时,就看小姑娘双眸紧闭,脚下虚浮,被风裹挟着原地打转,如一个不倒翁般摇晃不定。
有一缕清光从她头顶飞出,转瞬即逝。
紧接着,又有数团灰气从其体内析出,如滚珠沉没地下。
小姑娘随即仰面倒地,再无声息。
周遭寒风渐止。
冯铁炉见状脸色惨白,颤声道:“完了,完了,这次被你害惨了”
夜酩不明所以,急问道:“怎么了?”
冯铁炉却没理他,忽然扑通跪倒在地,对着小姑娘连磕三个响头,带着哭腔道:“青冥天尊在上,一气观弟子冯铁炉叩拜,求您大发慈悲,助赵惜惜轮回往生,我绝非要枉害她性命,只是想帮她转化浮魂,拔苦消业,并不知她尚有一线生机,恳请您原谅我年幼无知,年少无知”
话音未落,就看小姑娘身旁凭空凝出几个人影,有老有少,皆是女子打扮,将其围绕当中。
其中有位老妇人还转头瞪了树下两人一眼,眼神冰冷。
夜酩吓得连忙蹲下身,一把搂住正小鸡琢米般磕头的冯铁炉,捂紧他的嘴巴。
天地瞬间静寂无声。
只看那几个人影依次融入小姑娘身躯中,转眼消失不见。
又过了一阵,冯铁炉忽挣开夜酩的手,斜倒在地上,长嘘一口气:“天公保佑,吓死你猴爷了”
夜酩看小姑娘躺在那一动不动,提心吊胆的走了过去,看她眉头深蹙,似正在做梦,想要叫醒她,却被冯铁炉一惊一乍拦住。
“先别碰她,现在她还在梦游前世,等会自然会醒”
“到底怎么回事?她没事了吧?”
夜酩有些紧张。
冯铁炉拍拍胸脯,翻身坐起。
“没事,没事,或许刚才老天爷在打盹,迷魂转为浮魂,多少都会有点异常,她宿报不小,五身皆为人形,且全是女子,并不多见,若善加修持,定能凝神化形,重聚真身”
夜酩翻了个白眼。
“什么打盹?什么五身?把话说清楚”
冯铁炉咧嘴揉着脑门,站起身道:“这么讲吧,刚才我说了,生人能否化为浮魂,跟死法有很大关系,如她娘亲那般自行了断,在老天爷那肯定是过不去,但世道泱泱,有多少种活法,便有多少种死法,又怎可能数的过来,所以佛家才有因缘果报之说,倒也并非虚言,只是各家看待生死轮转的角度不同”
“在道家看来,生死轮转就是命根轮转,而命根是指天魂、地魄、九气汇聚之灵,生人神形俱足,可保三一全真,死后解形遁变,得把这三样都还回去,即《道经》所言复归于无物,只是生而为人,难免为五色所困,不肯撒手,故魂归天、魄归地,唯剩三尸游走,化称为鬼,也就是尸神、阴魂、迷魂,称呼很多,皆是九气汇聚所成,但大道有无相生,早晚都是要还的,要不然只取不予,时间一长,这世上岂不再无活人,所以迷魂也好,浮魂也罢,九气终究会消散,难逃一死,最终会落入五门,即“劫、见、欲、情、命”之中,由此往生,这和佛家六道轮回其实差不多,仍是角度不同,有应劫而生、应见而生、应欲而生等等,总归是要看各人生前所执。
“你明白了这个道理,就该知道这“五门之力”就是命根轮转的根本,九气机枢,因而这五门也常被称为“五苦”或“五难”,浮魂之所以比迷魂强一点,便是他虽已没有阳魂阴魄,却仍有五身,也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几个人,其实都是这小姑娘的五难之身,有五身保性,如同镜花水月,若不修行全命,终究会消散于天地之间”
“最后说回死法,只要别跟老天爷过不去,迷魂都有机会转为浮魂,只是难度不同,若你前世是人,今生还是人,这算是青生死,本界轮转,转为浮魂的机会就大,便如同她眼下这般,倘之你前世若是条狗,今生是人,便是赤生死,跨界轮转,得要有人帮你沟通两界,才能让你聚全五身,此外若你一世为人、一世为仙、一世为鬼,则是三角生死,又叫白生死,需要贯通三界,大致就是这个道理”
夜酩听了半天,虽然没完全搞懂,但总算弄明白一个大概,正沉思之际,冷不丁就看赵惜惜整个人像根棍子一样径直从地上弹了起来,双眸依旧紧闭,身躯却好似筛子急抖不止,又如不倒翁般左摇右晃,瞬间化成了五个虚影,一会凝成面容枯槁的老妪,一会幻化成貌美妇人,再一会又变回稚嫩女童,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表情都极为痛苦。
“这…这正常吗?”
饶是夜酩心智坚韧,远超同龄人,也看得脊背发凉,被吓得连退几步。
冯铁炉更是瞪着眼睛,痴痴说不出话来。
只看小姑娘双手抱头,越转越快,脚下带起一股旋风,卷起满地草屑,漫天飞舞,令周遭天地都为之一暗,紧跟着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再次仰倒在地,另外几个虚影却仍随风摇晃,被怪风撕扯的渐渐不成人形。
冯铁炉手忙脚乱拿出他师傅赐给他的那支狼毫,想要画符补救,可哪里还来得及。
眼见着其中两人砰然碎裂,化作齑粉。
便在此时,一声高亢悠远的鸡鸣忽然响起,震彻整座苦水寺。
围绕小姑娘周身的怪风为之一滞,瞬间溃散。
冯铁炉一惊,歪头看向树梢,只见有只大公鸡仰首挺胸立于枝头,姿态神骏,又四下望望天空,已是风轻云淡,一片澄明,忙对着老槐树拜了三拜。
夜酩跑到小姑娘身旁,一下愣在当场。
只看草地上的小姑娘竟像是一瞬间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模样。
冯铁炉飞身过来,倒见怪不怪,拿笔在少女身上一通勾画,嘴里不住念叨:“祖师爷保佑,千万不要再出岔子”
夜酩疑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冯铁炉道:“没事,这叫合阴,人没变,还是她”
夜酩感到很不可思议,却也顾不上追问,连声呼唤小姑娘名字,拍打她的脸颊。
片刻后,变成少女模样的赵惜惜忽然有了反应,她惊呼一声,如噩梦初醒,猛的从地上坐起,睁眼看到夜酩和冯铁炉便是一愣,缓缓环视四周,才松了口气,眼神由惶恐惊惧渐复常态,可半晌也不吭一声。
夜酩看她这样,又连声呼唤,却被小姑娘一下搂住脖子,死死抱住。
少年感到她抖得厉害,想着她定是得知前事被吓着了,任由她抱了一会,什么都没做。
或是小姑娘终于稳定了心神,过了数息后,又忙松开夜酩,蜷缩起身子,将头深深埋入膝盖呜咽起来。
夜酩和冯铁炉都没吭声,这时能做的唯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