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苦水寺所在的甘露巷切近时,夜酩忽看到前方涌来一队人,清一色灰衣短揭打扮,手里都提着灯笼,拿着哨棍,像是某个富户人家豢养的家丁打手,为首者是个身着白衣的少年,长得很英俊,仪表不凡,就是眉宇间透着股让人看着不太舒服的戾气,瞧他们东翻西看,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夜酩见状,忙溜边站定,躲到一处卖竹器的屋棚下,本是想避开这气势汹汹的一伙人,却不想从打身后铺子里忽然跳出一个人,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气哼哼道:“小孩,你刚才看到一个小丫头没有?”
黑瘦少年偏开头瞧见是个长得贼眉鼠眼的胖子,冷脸摇摇头。
腆着肚子的胖子道:“你打哪来啊?”
夜酩故作怯懦:“城外”
胖子手叉着腰,又四下巡看一圈,一脚踢翻身边一摞竹筐,骂骂咧咧道:“他妈的,跑哪去了”
夜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朝后挪开半步。
这时,就听站在街对面的白衣少年嚷了两声,胖子便没再理他,大步走了过去。
见一伙人走远,夜酩朝旁轻啐一口唾沫,径自走回破庙。
看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缺这种仗势欺人的狗腿子。
……
戊时十分,天色已然全黑。
夜酩将后院禅房简单拾到了一下,挑着灯笼来到前院,从井里摇上一桶水,脱去衣裤,将周身上下彻底洗涮了一番,正怡然自得之际,忽听到老槐树后传来一阵怪响,就像是猫儿踩翻瓦片的声音。
少年起初以为是芦花,呼唤了几声,发觉不对,忙从竹筐里抽出黑柴,提着灯笼朝前寻去。
等来到墙根下,拿灯四下一晃,发现瓦砾堆下有个洞,里面竟藏着一个小孩。
夜酩一惊,忙朝后退了两步,握紧柴刀,喝道:“是谁,滚出来!”
那藏匿洞内的人闻声,瑟瑟一抖,从里面爬了出来,竟是个扎辫子的小姑娘。
只看她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孝服,蓬头垢面,怯懦的不敢抬头。
夜酩喝道:“你是谁?怎么躲在这里?抬起头来!”
小姑娘双手捂脸,羞赧道:“小哥哥,是我,你没穿衣服……”
夜酩听声音觉得有些耳熟,想起之前那个曾来寺里讨水的小女孩,忽意识到不对,红着脸跑回石亭,匆匆穿好衣服,又来到小姑娘面前,看她披麻戴孝,脸色腊黄,额头还有一团血迹,有些震惊,但还未来得及询问,便听到墙外忽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其间还夹杂着几个人声。
“瞎子,你这罗盘准吗?”
“哎呀,我还能骗你吗,孙管事,咱们都是老交情,你们要找的人肯定就在这里,放心!”
“把这给我围起来”
“……”
小姑娘闻声大惊,吓得脸色雪白,转身又要往洞里钻。
夜酩心思急转,已大致猜到门外那伙人是谁,眼看这片瓦砾堆不保险,一把拉住小女孩冲到院中老槐树下,把她推到树上。
几乎与此同时,寺院大门被两个壮汉硬生生撞开,一群人吵嚷着拥进院内。
前面几人见树下有个人,立刻冲过来把夜酩围住,但提灯一照,发现并不是要找的人。
领头胖子看到夜酩,略感意外:“唉,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夜酩小脸上带着惊恐,在地上瑟瑟成一团,磕磕巴巴道:“我,我看这庙里没人住,就想来借宿一晚”
这时,先前在巷口出现过的那个白衣少年走上前来,瞥了眼夜酩,问胖子:“老孙,这小孩是谁?”
胖子摇头:“不认识,刚才在路口见过一次”
白衣少年看年纪约有十三四岁,居高临下看着夜酩:“小孩,你看到一个小丫头没有,和你差不多大?”
夜酩装傻摇头,看到跟在白衣少年身后带眼罩的算命先生心头微惊。
没成想竟是那日在城南远远见过一面的独眼龙。
白衣少年环顾四周,吩咐手下:“赶紧搜!”
众人齐声应诺,立刻举着灯笼,在房前屋后翻找起来。
不一会,忽听墙根下有人叫嚷这有个洞,白衣少年立刻寻了过去,让人掀开上面碎砖破瓦,但一无所获。
胖子仰头看看老槐树,想走近看看,可脚刚抬起来,看到地上那块半尺高的石碑,又把脚缩了回去,嘴里暗啧一声,转身去了石亭。
如此一来,树下除了夜酩,就仅剩长得骨瘦如柴的算命先生一人。
只看他手捋八字胡,轻笑道:“小娃,你今年多大啦?”
夜酩闷闷道:“我七岁”
算命先生微微点头,又掐指算算,独眼眯成一道窄缝,脸色一阵阴晴不定。
夜酩不明所以,只能装傻充愣站在那里。
苦水寺本就不大,不到一会功夫就已被翻个底掉,结果可想而知。
胖子一无所获,又转到算命先生身后,拍了下他的肩头,把独眼龙吓了个哆嗦。
“瞎子,你不是说肯定在这里吗?”
算命先生有些尴尬,从怀里掏出一枚月牙钱,满面陪笑。
“你看我这脑子,光算年纪,没看男女,疏忽,疏忽了……”
孙胖子翻了个白眼,一手抓过钱,重重冷哼一声,转身而走。
算命先生如同瘟鸡耷拉着脑袋,屁颠颠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
夜酩看着一伙人出了院门,微松一口气。
……
小半时辰后,夜酩确定不会有回马枪杀来,才敢跑去关上寺门,又来到树下,把小姑娘扶了下来。
大公鸡芦花也扑扇着翅膀落到院中,像是一个大将军般在树下巡视一圈,旋即又飞回了树上。
夜酩没理这近来越发我行我素的芦花,把小姑娘安置到后院禅房,又打了桶水,让小姑娘把头上伤口也清洗一番,才问起事情缘由。
原来,小姑娘姓赵,闺名惜惜,娘亲刘氏本是这太平城东赵氏一族长孙所娶的二房,父亲赵天鹏曾是北城白虎营一名校尉,六年前因一桩事功,折在了外面,那年赵惜惜刚出生,恰逢阴月,便被族人视作应厄之人,商议要将她溺死敬天,为此她母亲不顾产后孱弱,冰天雪地中,在祖祠外长跪一日一夜,才把她保全下来,却也自此烙下了病根。
这六年来,母亲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将她和哥哥一点点拉扯长大,身子骨却日渐不济,去年因想给她哥哥争得一份应得的家赏,又开罪了大房,不堪欺辱责难,气血攻心之下旧疾复发,就此卧床不起,这一年来,她和哥哥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变卖一空,给娘亲医病,却始终不见起色。
一月前,她哥哥赵承方好不容易讨得一副奇方,因缺少一味至关重要的药引,便去了雾屏山采药,却就此音讯全无,前几日她娘亲吐血晕厥,她实在没办法,才跑到苦水寺求药,却不想刚回到家中,就被孙管事瞧见,禀告了大房,不但打翻了她辛苦求来的福水,更断了她们孤儿寡母的食供,饥病交加之下,她娘亲前晚竟自寻短见,她跑去祖宅找老祖告状,却被大房指使的丫鬟婆子堵在外面一通暴打,混乱中,她用剪子刺伤了那恶毒妇人,就此逃出家门,实在没地方可去,才跑到这苦水寺藏匿。
刚刚冲进来抓她的人,都是赵家的家丁,那胖子就是孙管事,为首的白衣少年便是大房儿子,名叫赵承乾,算起来还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只可惜他们之间没有半点手足情谊。
在过往逃亡岁月里,见惯了人心鬼域的少年听完事情经过微叹一口气,并未安抚哭成泪人的小姑娘,只是默默从竹筐里翻出一张烙馍递给她,让她先吃些东西。
过了半晌,小姑娘悲声渐止,下床就地给他磕了个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少年急忙将她扶起,让其不要多虑,好好休息,想将禅房让给她住,但小姑娘怕黑,怎么都不肯独处。
实在没法,夜酩只能又找了几块破木板将就当床,与她同室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