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穿石,银流飞瀑。
在竹林旁的一片崖壁下,清风正坐在泉潭边调息行功。
他缓缓睁开双眸,摄过水中一朵娇嫩的睡莲,拿到鼻尖前嗅嗅,将其朝空中一抛,睡莲顷刻间化做一朵洁白如玉的莲台。
清风面露欣喜,心意微动,刹那移身莲台之上,只感到浑身神清气爽,俯身四顾,却见青石上坐着一个稚童,穿着宽松的袍服,梳着两个羊角鬓,一脸稚气未脱的模样,顿时心生厌恶,暗道了句“好丑”,结果就感觉身体一沉,扑通一声跌入水中。
他失心疯似的一阵狂吼,挥手狠狠拍打水面,弄得水花四溅。
夜酩刚来到佛国,恰好赶上这一幕,站在岸边笑道:“你这是闹哪出?”
清风轻身上岸,将肩膀一抖,已瞬间恢复原貌,微怒道:“还不都是你那两句话害的!”
夜酩挠挠头道:“真有用?”
清风一愣,像是想从少年脸上看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如梦初醒拍了下脑门道:“早就知道你不会这般好心,原来只是顺嘴胡诌的,我算认识你了”
夜酩笑嘻嘻道:“我确实是临时起意,但那两句话可确实是槐安说的”
清风暗咬牙关,狐疑一阵道:“真的?”
夜酩点点头。
清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夫子说,只要你把槐安留下的东西交给他,他可以把你送回中土,但有个前提”
夜酩微皱眉头:“什么前提?”
清风抬头朝天上看去:“你知道的”
夜酩低头沉吟片刻道:“你告诉他老人家,我会认真考虑这个建议”
清风眼眸中不易察觉的闪过一丝窃喜,却忽被猛然抬头的少年下了一跳。
“我知道这前提是你后加的,我是在想假如是你面临我这种处境,你会相信夫子的话吗?”
清风一愕,脑袋一下耷拉了下来,像是受了比刚刚破境失败更大的打击,不过他倒是没有回避不答,而是很认真地思考一阵。
“不会”
夜酩轻轻点头:“我也不会,和夫子比起来,我们都太弱小,强者喜欢听弱者讲话,只是因为喜欢,并不是因为有道理”
清风摸摸嘴唇,歪着头道:“我真的很好奇,这些道理都是谁教给你的?”
夜酩叹了口气,只是苦涩一笑。
两个外表看上去年龄相仿,实则差距甚大的“小孩”蹲坐在水潭边,都一阵沉默。
“你修行为了什么?”夜酩忽然问了个问题。
清风摇摇头:“不为什么,为了能活着,你呢?”
夜酩道:“我要报仇”
清风道:“在太平城里就没有不想报仇的人,恭喜你来对了地方”
夜酩嗤笑一声,一点都不觉得这笑话好笑。
“你刚刚为啥发那么大火?”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过分了啊!”
虽然嘴上不依不饶,清风最后还是说了他面临的窘境,每次破境都失败在最后关头,几乎无解。
夜酩想了片刻道:“我爹说,人最怕活成自己都讨厌的样子”
清风翻着白眼:“你爹又是谁?”
夜酩一笑:“你不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吗?”
“你是说……”
清风忽然明悟,这不仅仅是一句感慨,也很可能是他破境的关隘。
“人最怕活成自己都讨厌的样子”
清风喃喃重复,不知为何,心头微酸,泪如雨下。
夜酩见势,悄然起身,离开了泉潭。
其实他也有些怕自己会活成那样。
比如,他不想老是虚情假意在人面前逢场作戏,不想见到那么多隐门中人因他而死,不想小淳为救他牺牲自己,更不想爹娘为他连番舍命涉险等等。
可他偏偏是那越王的儿子,是个肩头扛着国仇家恨的大逆。
他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只能接受这个现实,每个人都有他不得不做的事,不得不承受的痛。
这就是他的命。
唯有认命,才能改命。
……
心里估算着与冯猴子师傅约定的时间,夜酩御风来到佛国西边一处秀峰之上。
崖顶有一座他早已寻好的楼阁,势如龙首,半悬虚空,很适合观察四周风吹草动。
不多时,一个身材瘦高,眉梢雪白的老道人现身在山道上,步履飘然。
夜酩立时有感,马上来到山腰一处石亭外,拱手相迎。
“见过仙长”
吴道玄看到御风而来的少年,微微点头,清瘦面容不见任何波澜,脚步未停,继续朝山顶走去。
夜酩小步跟在后面,试探道:“敢问仙长可是隐门中人?”
吴道玄没有回答,只冷漠道:“有事直说吧”
夜酩笑道:“多谢仙长那日提点”
吴道玄轻哼一声:“大智无诈,小小年纪竟学些算计人心的伎俩,不堪大用”
夜酩暗瞪一眼老道人,忽然觉得没必要这样低声下气,又轻咳一声道:“老吴,那我可有话直说了,有几件事你要是能帮我解疑,我就把槐根的手札给你,那东西上记了好多怪事,咋样?”
年近百岁的老道人刚觉得面前这小娃心机深沉,喜怒不行于色,就险些被绊倒在山路上。
他转身看向夜酩,却看少年已躲出老远,微微冷哼一声。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夜酩站在远处,故作镇定道:“我看得出你和蓝飒那老怪物不合,他一直在找槐安当年埋在中土的种子,我觉得你会感兴趣,我手里有槐根的一卷手札,上面记载了他当年一路追查槐安的过往和发现,槐安曾借天道回旋之力祸乱辰墟,命迹纠缠三际无数因果,现在他死了,按照这手札上所述的理论,很可能历史会被改写,而蓝飒那么着急要破解《燃灯录》,必然与这些事有关”
吴道玄眼瞳微缩,闪过两道寒芒。
“你还知道什么?”
夜酩耸耸肩:“你要佛灯无非也就是为了这事”
吴道玄转回身,又朝前走了几步,忽道:“说你的事,事不过三”
夜酩微微一笑,忙向前快走几步,追上老道人。
两人转过一处树荫如幕的弯路,迎头已能望见崖顶阁楼。
夜酩重新打好腹稿。
“第一件,我到底算不算还魂鬼?”
“这要问你自己,你应该知道还魂鬼是什么,问我算不算,难道我能说了算?”
夜酩一阵沉默,又道:“第二件,如何重铸阳神?”
吴道玄轻轻一笑:“呵呵,这应该是张道端的允诺吧,还算有点心计,若依鬼修之说,确实可以重铸阳神,但此阳神非你所想的纯阳之神,乃是超越纯阴之灵体,在道家看可从没有此一说”
想到清风所说的仙道渺渺,人道乐生,鬼道贵终,夜酩若有所悟。
“第三件,如我这般情况如何修行?”
老道人手抚须髯道:“人也好,鬼也罢,修行之理无外乎修于行止,求个心安理得”
夜酩没好气道:“老吴,我可是诚心要跟你做生意,你要是竟用这种话糊弄我,咱们交易就作废,我这就去找老张去,什么修于行止,我听不懂”
吴道玄道:“修于行止就是要明心见性,不忘本来,先尽其精微,再……”
“等会等会”夜酩忽然打断他,无比认真道:“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要听干货”
吴道玄又低头撇了他一眼:“我只懂人如何修仙,不懂鬼如何修仙”
夜酩翻了个白眼,又纠正道:“不是修仙,是修行,我就想像你们这些人一样,成仙得道我不感兴趣”
吴道玄寿眉微挑:“那就往回练”
夜酩挠挠头,有点发懵。
“啥意思?”
“你要修行,就要学做人,若不然这世间就无你可修之道”
“做人,做啥人,你别指桑骂槐”
吴道玄轻笑一声,反问道:“无根树如何得活?”
夜酩愣在山道间,陷入苦思。
过了许久,当老道人已经登顶山巅,来到阁楼中,他才琢磨明白其话之意,又来到楼中,恭敬一揖。
“落地生根?”
吴道玄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一些赞许。
夜酩轻啧一声:“还有一件事”
吴道玄将脸一板,朝他摊开一只手。
“说三件,就三件”
夜酩无奈,从怀中拿出槐根手札,递了过去。
吴道玄低头观书,沉默不语。
少年看老道人看了数页,渐渐入迷,轻声道:“这书乃是愿物,唯有我能化虚为实,我不想老被关在塔牢里,整天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