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中,夜酩作了个怪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蛾子,飞入一处白墙灰瓦的古刹。
庙宇不大,只有两进院落,前面是大殿,后面是禅房,到处都挂着纸灯,燃着灯火,却空无一人。
院中有棵老槐,树冠盘密,花开如簇雪,馨香怡人。
殿旁还有个石亭,里面有口古井,旁边立着一块石碑,刻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八个字。
还自迷蒙时,又看到有两人踏着月光,从外面蹑手蹑脚溜了进来,正是太平楼伙计李二和秀墩。
只见他们将一个大包放到井旁,李二转身匆匆进了大殿,不知做甚,秀墩则跑到槐树下,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拿在手里掂掂,依次抛向树顶,低声念叨:“一钱开道,魔头勿扰;二钱消灾,祛病除秽;三钱梦觉,苦尽甘来”
一串槐花应声落地,秀墩神色一喜,忙捡起来,跑到井边,舀上一瓢水,将花枝在里涮涮,又将布包解开,给一个满脸是血的小男孩灌了下去,而后将空瓢一丢,学了几声鸟叫,将李二唤出,丢下一个竹筐,一起急匆匆离开院子,仿佛很怕惊动什么人似的。
夜酩飞到井边,看到那裹在布里的小男孩,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这时,豆粒大的雨滴忽然打在它头上,呛得他满嘴咸涩。
天空里下起雨来,它忙朝着大殿飞去,可狂风迎面,吹得它东倒西歪。
哗啦啦,雨顷刻间变大,它被打落在地,咸涩的雨水顷刻没过口鼻,一种死亡的恐惧漫上心头。
它想要呼喊救命,却怎么都喊不出来。
便在此时,它看到有个黑影飘然而来,挥手间竟让雨幕化成片片落雪。
它不想死,忙奋力抖翅,转眼飞到一处街上,四野灯火寥落,竟已不在寺庙之中。
……
漆黑夜色中,那黑影孤独朝前走着,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夜酩看着那背影,忽然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它追了上去,落在那黑影手提的灯笼上,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一张如刀劈斧削的脸。
这是一个男人,一个肩头很宽,双臂很长的男人,容貌谈不上俊逸,却很有威严。
男人边走边喝着酒,眼里挂满血丝,似遇到了什么愁事。
忽然,夜空被一道拔地而起的流星照亮。
男人看到流星,脸色微变,眼眸里瞬间燃起了火,身形如离弦之箭,一步纵跃百丈,朝前方奔去。
他跃过纵横交错的街道,又跃过一堵高墙,来到一片城池之中。
远远地,夜酩看到前方有座宫殿火光如炬。
轰的一声巨响,男人如同一颗陨石,从数里之外直坠而下,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周身形同火人。
与此同时,有许多条黑影从四面八方冲来,似一片片撕裂的黑夜,将其包裹其中。
男人一挥长臂,指尖红光闪耀,黑影转眼化为飞灰。
夜酩飞在空中,只见周围火星乱舞,遍地焦痕废墟,惨不忍睹。
男人穿过火场,却遍寻不到活人,面容悲戚。
正此时,一声犬吠忽自不远处传来。
男人一步跨去,挥手掀开一片废墟,只见到两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已是死绝,但一人身下却护着一个襁褓。
他蹲下身,轻轻挪开妇人手臂,发现里面有个小婴儿,似正昏睡,神色微微一紧,双手颤抖着将婴儿抱入怀中,又起身退后三步,再次跪下,对着那两具尸骸,磕下三个响头。
夜酩围着婴儿一阵飞舞,看到那张小脸上的眉眼,忽然想起寺庙里见到的那个小男孩。
男人离开火场,却没有返回城里,而是抱着婴儿,朝远方黑暗中掠去。
只一个愣神,夜酩已再看不见他的踪影,只瞧见东方泛起鱼肚白,眨眼又回到寺庙中。
……
那个小男孩醒了,正愣愣坐在井边发呆。
阳光有些刺眼,夜酩感觉很困,飞到大殿门廊后,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
等到夕阳西下,一觉醒来,看到小男孩无精打采的从外面回来,不知遇到了什么事,又坐回井边发呆。
寺庙少有人来,夜酩昼伏夜出,花了两天时间将周遭街巷逛了个遍。
而小男孩每日早出晚归,脸上旧伤换新伤,不知经历了什么,精神越发萎靡不振。
第四天傍晚,当夜酩醒来时,发现小男孩没回来,心中隐隐担心,飞出寺庙寻找,却在街角看到了他的身影。
只见小男孩蹲在一堵墙下,蜷缩着身体,目光直盯着街对面的包子铺,看样子应是饿了。
路上有许多过往行人,看到他时,眼里都透着一丝古怪,好像从未见过乞丐一样。
天色渐黑,包子铺收摊时,小男孩才起身,有些怯懦的来到街边,嘴里吱唔半天,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第五天,同样时间,小男孩再次来到包子铺前,终于磕磕巴巴说出一句话,恳求老板施舍,却没想到竟遭一通申斥。
小男孩无言以对,只能红着脸,低头默默走开。
第六天,当夜酩悄悄跟着他再次来到包子铺前,那长得肥头大耳的胖老板已极不耐烦,没等他开口,便举起扫帚驱赶。
小男孩想是饿极,竟不闪不必,一个箭步冲到桌边,探手去抓桌上客人吃剩的包子。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看似体格臃肿的胖老板竟动若狡兔,一步横跨而出,用腰胯撞向小男孩,一下将其顶出三丈来远,狠摔在街下。
本来,胖老板犹不解恨,还要上前逞凶,却忽见路上走来一位老者,身后还跟着一头梅花鹿,忙止住脚步,躬身施礼,唤了声“夫子”。
老者头戴方巾,穿着宽袖布袍,手拄一根藤杖,看打扮很像教书先生,见此状况,弯腰将小男孩搀起,替他掸去尘土,才抬头看向胖老板:“钱锺啊,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你当年活着时,也如他这般当过乞丐,受尽他人白眼羞辱,怎得如今再活一遭,反没了怜悯之心,虽说这里是太平城,不讲阳世俗情,但就算他是游魂野鬼,你也不该恃强凌弱才对”
被直呼大名的胖老板一脸尴尬,赧颜道:“夫子教训的是,弟子定当痛改前非”
老者轻点藤杖:“你言不由衷,心中怨气未除,正气难养,终究虚妄一场,好自为之吧”
钱锺无言以对,站在摊前,神情扭曲,周身散出许多黑焰,恍如恶鬼附体。
老者转而看向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怎会流落到此?”
小男孩一脸惊恐,看着浑身冒火的钱锺,好半天才缓过神,表情却又变得痛苦扭曲,眼神迷茫,嘴里不断发出嘶吼。
老者静待一阵,看小男孩疼的倒地打滚,又轻点腾杖:“既想不起来,便不要去管了”
话音一落,小男孩头痛骤减,缓缓站起身,似终于从困梦中醒来,眼中有了神彩,朝老者躬身一礼:“多谢老人家指点迷津”
老者微微点头:“你既记不得前尘往事,便随我来吧,我那还缺个书童,从今以后你就叫明月”
小男孩点头称是,嘴角露出一丝甜笑。
夜酩躲在角落里,目睹这一切,却感觉哪里不太对劲,正迷惑不解时,心头忽然有个声音响起,吓得它振翅而起,绕着烛台转了三圈,才发现小男孩正看着它,他们竟能心灵相通。
“我在梦里见过你”
“梦?什么梦?”
“在一个破庙里,你总是绕着灯笼飞舞,还有在一处火场,我也见过你”
“那不是梦”
“对你来说或许不是,对我来说却是”
“我看你现在才是在做梦,明明之前都很清醒”
“我也是醒了,才知道以前是梦,或许你也在梦中,但还没醒,才会觉得不是梦”
“不对,照你这么说,梦里不知身是客,梦醒又焉知不是另一个梦?”
“可我已经醒了,怎么会还在梦中?”
“怎么不会,倘若不是梦,你能和一只蛾子说话?”
……
深夜,梗梆声从街头传来。
太平楼三层,一间雅室内,一个独臂男子还在埋头写字,正是账房先生陆鼎。
桌案前放着一尊小巧香炉,一炷香袅袅燃尽,香灰悄然倾倒,散落纸面。
陆鼎见状,放下手里的毛笔,转身从书阁中取出一本账册,摊开之后,找到名头标有“蓝飒”字样的一页,又略微斟酌,提笔写道:“元启三年,初夏,戕害路人一名,七日返魂未果,事功加罚双倍”
呼!一阵清风恰在此时刮来。
蓝飒神出鬼没出现在桌案前,双指夹住笔杆,拦下这最后一笔:“事出有因,不能怪我”
陆鼎面容不变,手上微微着力:“太平盛世,不问缘由”
蓝飒一吹胡子,瞪眼道:“我是太平楼主,这里我说了算,你得听我的”
陆鼎冷道:“这就是你定的规矩!”
蓝飒气急:“那我现在改了”
陆鼎摇头:“规矩已写入天书,改不了”
蓝飒无计可施,竟抽冷子朝香炉猛吹了口气,弄得桌上烟尘四起,趁机将毛笔抢了过去。
陆鼎目露寒光,独臂一震,御过墙上一把鞘身绿如翠竹的古剑:“蓝飒,今天咱俩没完,来吧,我们再战一次”
蓝飒讽道:“和你打架,就是打我自己,我才没那么傻”
陆鼎眼眸微眯:“那我就再给你记上一条,徇私枉法!”
蓝飒倒抽一口凉气,却又忽然一顿,眼盯着桌案:“等会,转魂香还未燃完”
陆鼎余光一扫,发现香炉里竟真的还剩有豆粒大的香头燃着。
两人顿时都陷入沉默,只眼盯着香炉,直到最后一缕烟丝飘升而起。
陆鼎冷笑,手中古剑已缓缓离鞘。
蓝飒则像是霜打的茄子,再没有刚才飞扬跋扈的气势,一脸自认倒霉的模样。
可就在此时,那空中尚未散尽的烟雾竟是一抖,有只飞虫扑入其中,一闪即逝。
陆鼎微愕,握剑的手微松,脸上却犹自迷惑。
这转魂香乃是以神木吼川秘炼而成,能帮将死之人稳固肉身,助其神魂折转,但他却从未见过有魂魄化蛾归来这种怪事。
蓝飒也有些费解:“难道是以妄合真?”
陆鼎沉默半响,微微点头,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