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酩之前从未见过这些金灿灿的文字,但在看到它们的瞬间,心中却自然懂了其中含义。
若是在其他情形下,他遇到这种怪事,或许还会琢磨这是怎么回事,但眼下却是只有惊喜。
夜酩可以肯定这一定是明光铸纹。
因为他手里正握着黑柴。
刀把上所缠的羊皮便是半卷由这种铸纹写就的天书。
在过往无数个日夜里,他心中始终有一处角落挂念在此,一刻未曾落下。
但无论他看多少次,那张羊皮上永远都是空空如野。
没想到今夜竟会不期而得。
他爹曾不止一次说过,他将要面对的敌人很强大。
无论是去雍都救小淳,还是要报亡国之仇,杀那篡夺大越气数的狗皇帝,他都必须要掌握这天书上的内容。
而明光铸纹乃是八种天书中最神秘的一种。
有道即现,无道即隐。
是一种没法学习,也没法传授的文字。
夜酩死死握住柴刀,整个身躯止不住微微颤抖,激动的流下热泪。
他好想要放声狂啸,想高呼,想对着整个世界呐喊,想将从小到大积攒的愤懑全都宣泄出来。
但一丝尚存的理智牢牢拴着他的神经。
他告诉自己,绝不能浮躁,绝不能窃喜,绝不能停滞不前。
这只是他复仇的第一步。
他要把曾经失去的东西一样样夺回来。
夜酩再次回到床榻上,竭力调摄已是波涛翻滚的心湖,让自己再次冷静下来。
一字一句去读那些浮现在他脑海中的金色铸文。
许久,当他再次睁开双眼,脸色在欣喜之余,却也有些困惑。
与他预料不同,这半卷天书并不是一部功法秘籍,而是一部讲述诸天造化之秘的道经。
但是和他之前曾读过的诸多讲述大道至理的经书都截然不同,其书中所述之道独辟蹊径,前所未见。
天书开篇即言:“道化本于源言”
所谓“源言”就是语言之源,万法之源,道本之源。
按照其上所述,这诸天世界的万事万物莫不是建构在这源言之上。
如果按照《道祖经》所言:“宇宙万有,皆出于一气,吹万而不同”,从而将虚无的“气”看成是大道初始,那“源言”便是无中生有所遵循的根本法则。
它是万事万物的构架,其道理和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的道理一般无二。
源言便是这其中的法理,便如同营造一间房舍的样式图。
若非夜酩小时候时常听他娘亲讲这些玄理,恐怕一时半刻也很难读懂其中含义。
除此之外,这卷天书上还讲述了“八种天书”各自的作用。
譬如:明光天书能敕令天地,云篆天书能呼风唤雨,龙凤天书能颠倒五行等等。
简要来说,天书就是描述天地万物法则的文字,分为八类,因而又叫八会天书,每一种都蕴含独特之能。
若想要掌握这些天书,不仅要会读、会写、还要真正领悟其含义和蕴含的法理才能使用。
即天书所言的“音、意、法”齐备。
也就是曾经令他迷惑不已的“诸天秘音、大梵隐语、无量洞章”的含义。
此前,夜酩看张老夫子写冥书就百思不解,为何他写出来的东西就管用,而自己写出来的就没用。
现在总算知道原因,人家是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而他却只掌握读写,也就是诸天秘音,并没领悟其含义和背后蕴含的法则。
最后,在这半卷天书的结尾,还提到与一些上三境修行者步虚登天密切相关的内容。
夜酩之前只知道护道金铭乃是修行者大道成就,步虚之阶,共有九品。
但并不知道这护道金铭乃是由天书和地书结合凝练而成。
他所知的“明光、云篆、龙凤、龟鱼、羽翎、殄鬼、草艺和虫蛊”八种天书,统称经天之书。
而纬地之书是指“儒脉、释脉、道脉、剑脉、术脉、兵脉、法脉和易脉”,又称“八脉地书”。
天书何地书,经纬相称。
但半卷天书到此戛然而止,并没有具体讲述天书的用法,不过却也给他指明了一个方向。
因为这“八脉地书”和“隐门八部”的名称一般无二。
少年隐约觉得一定可以从隐门武库典籍中找到使用天书的线索。
而如果“八会天书”中的每一种都能和“八脉地书”相对应,再结合道碑上的九品金铭,那蕴含大道法则的源言就有成百上千条。
想到这里,夜酩激动不已,旋即凝神灵台道殿,又去看道碑上那四个大字。
不知何时四个字已经恢复了一点金色。
这个变化倒是没令夜酩感到如何惊奇,他现在最想搞清楚的是他的这重护道金铭属于明光铸纹中的哪一脉。
但搜肠刮肚的想了半晌,也始终猜不透这四个字属于哪一脉地书。
不过这些暂时无关痛痒。
夜酩又平缓片刻心境,离定出神,再睁眼时牢墙上那扇小窗外已是天光放亮。
他思量片刻,最终仍是没能按耐住诱惑,决定动用一次这一品明光铸纹看看效果,正琢磨要拿什么尝试一下,恰好看到有只小麻雀飞落窗口又展翅飞走。
夜酩心念微转,默念出那四个字,灵台一震之下,就看那鸟儿果真去而复返。
但还来不及欣喜,他便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不但灵台道碑上那四字金光近乎全失,甚至就连丹腹内那颗“大金丹”都瞬间缩许多,其修为境界更是一落千丈,跌落到五境边缘。
夜酩脸色微僵,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若是在山海鉴中,就算他体内灵气枯竭,与宝图的天人感应被槐安以秘法隔绝,也未曾出现过“跌境”这种状况。
少年将这一夜因为太过惊喜而散乱的心思全都收拢回来,忽然发现一个很残酷的事实!
他体内流淌的气机并不能绵绵若存,用之不竭。
一般七境修行者之所以能拥有近乎用不完的气机,除去经络穴窍中积存的真元外,便是因为他们已能将体内小天地与外界合二为一,从而直接从外界调用大量天地元气补充体力,而他却是没法做到这一点。
这让刚刚还心中豪情万丈的少年瞬间跌落谷底,彻底清醒过来。
这世上哪来如此白捡的七境!
夜酩又仔细思量片刻,内省自查,将这一夜的得失梳理了一下,得多于失是肯定的,但问题也不小。
他这七境仍是伪境。
……
就在夜酩对着墙壁苦笑时,隔壁密室内,怪医丰千方站在一张书案前,那张恐怖的怪脸上也带着同样的表情。
这间密室显然是经过特殊的设计,墙壁上的青石散发着淡淡的晕光,让人能够很清楚的看到隔壁夜酩的一举一动。
房内除了他和那木讷少女,桌案旁还端坐着一个身材消瘦,头戴紫阳道冠,面色威严的老道人。
正是在这场震荡全城的危机中始终未曾露面的一气观观主吴道玄。
丰千方微微躬身,陪笑道:“观主,天已经亮了,您老还要继续看下去吗?”
吴道玄缓缓起身:“不必,你去叫城主来吧,把他的牢门打开,我有些事要当面问问这小娃”
丰千方脸色微僵,按道理来说,他所管辖的这座塔牢乃是太平城机要重地,没有城主手令,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提审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就算是九行当家人也不例外,但面对这位老道人,他却根本不敢说不。
因为了解太平楼跟脚的人都知道,一气观观主手里掌握着太平楼半壁江山,他忙陪笑道:“那我让幻竹陪着您老”
吴道玄微微点头,朝门口走去。
丰千方缓步其后。
本来,昨日没能从夜酩手里套得佛灯他就有些不甘心,想着等那化乐赌坊的臭和尚走了,再给夜酩上夹板,结果没想到王弥勒前脚刚离开,后脚就又来了位他更惹不起的主。
太平城九行间关系微妙,丰德堂一向是保持中立,南北不靠,但哪边都不敢得罪。
丰千方与木讷少女暗使眼色后下了楼。
眉梢已然雪白的老道人等幻竹慢吞吞的将牢门打开,缓步走了进去。
此时,夜酩正在琢磨见到蓝飒该怎样谈条件。
现在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绝不可能将佛灯交出去。
这东西对他实在太重要,其意义不亚于山海鉴。
但没想到大清早第一个见到的人会是冯猴子的师傅,要说起来他这次能堪破琉璃天机枢,还要多亏老道人当初那句随口点播。
他忙放下手中黑柴,躬身一礼道:“夜酩,见过仙长”
吴道玄面带和煦点头,开门见山道:“我听陈婉说你爹是张凌寒,娘亲是涂山青语,可是真的?”
夜酩一怔,没想到老道人开口竟会问这个事,一时也猜不透陈婉又是谁,微微点头。
吴道玄没有回答,来到木桌旁坐下,随手拿起黑柴看了看:“这五金刀铸的还不错,就是打磨欠些火候”
“仙长认识我爹?”夜酩一惊,没想到老道一打眼就能看出他的黑柴乃是以五金打造,准备拍些马屁。
吴道玄不置可否,将黑柴放在一旁,又抬手一让,示意少年坐下说话。
夜酩微微一笑,摇摇头,以示恭敬。
吴道玄淡然道:“把佛灯给我看看”
夜酩神色微紧,现在佛灯可是他的救命草,他已经打定主意绝不再轻易示人,往后缓退了小半步,笑容含蓄道:“仙长也对佛灯感兴趣?”
吴道玄神情渐肃,身上缓缓散发出一种不容质疑的威严,给人感觉就像是三清庙里的道尊临世。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念你乃是故人之子,我才帮你,别不知好歹”
夜酩感觉好像头顶突然压来一座大山,立时抬不起头来,忙暗催玄功流转,弓腰含背作伏熊之状,强笑道:“仙长如何帮我?”
吴道玄冷然道:“那青莲佛灯乃是槐根的佛心,非证入佛门不动地者不能持,你虽有玄功傍身,却也绝难驾驭,虽然它暂时能给你带来些好处,但长远看却是弊大于利,不如趁着现在涉足未深,悬崖勒马,免得日后无法自拔!”
只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夜酩已经汗流浃背,强顶着越来越重的压力,艰难道:“仙长这番说辞未免有些敷衍吧?”
吴道玄面露不喜:“打铁还要自身硬,这个道理我想你该懂?”
夜酩浑身骨骼发出一阵脆响,擎受不住压力,扑通跪倒,双手拄着地,强梗着脖子道:“不,没佛灯,我现在什么都干不成,哪还有什么将来!”
“冥顽不灵”
吴道玄忽然抬手一掌,朝夜酩顶门拂去,杀意来得毫无征兆。
夜酩双手交叉上举,膝盖轰然陷入青石地面三寸有余,七窍流血。
若非危机时刻,木讷少女幻竹忽然挡在他面前,替他承受了一半力道,他此刻恐怕已是脑浆崩裂的下场。
可即便是这样,夜酩仍是遭受重创,五脏六腑痛如刀绞,神识摇摇欲坠。
木讷少女则是已然晕死过去。
由于事发太过突然,夜酩根本来不及应对,眼下又没把握全部化掉老道人的掌力,便在心中默念颠倒乾坤,将其作用在自身,一瞬间自感内伤减轻大半,呼吸顺畅许多。
但吴道玄却是一惊,眉心凝出一点光华,如同一片青绿草叶,他惊怒道:“你怎会有那魔僧的护道金铭?”
夜酩微愕,只觉道碑一震,发出一阵嗡鸣,有“明心见性”四个草艺铸文从心中闪过。
但他根本来不及仔细琢磨其中玄妙,忙琢磨应对说辞。
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但问题是这事不好回答,若是扯谎肯定瞒不过面前这老道人,若和盘托出又不知福祸。
便在他犹豫之时,心中忽响起一个声音。
“装死”
夜酩心头一惊,来不及判断这是谁的声音,却觉得这或是个法子,心念急转间逆催周天,一息跌回二境,眼仁一翻,仰面倒地。
没想到老道人根本不吃这套,冷哼一声:“小小年纪,心机就如此狡诈,留你何用!”
说罢,竟是对着他又挥出一掌。
夜酩寒毛炸立,刚要翻身躲开,却忽被一阵清风推到墙角。
一身白袍广袖的蓝飒恰在此时出现在牢房内,以一掌相托,正与吴道玄的掌合在一处。
“老吴,干嘛发这么大火啊?”
蓝飒脸色凝重,将老道人就势从椅子上托了起来。
吴道玄云淡风轻般一笑,便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老蓝,你这次可是渔翁得利啊”
“啊?”蓝飒微楞,神色有些不太自然:“还要托您老之福”
吴道玄轻叹道:“可惜你没死啊”
蓝飒双手插腰,哈哈一笑:“好人不长命,我是祸害,哪那么容易死”
吴道玄又瞥了眼墙角的夜酩,无奈道:“也罢,那你这当爹的可要好好管教下这小娃,莫要让他再惹事端!”
说完,身影如同融化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蓝飒嘴角微抽,压下一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