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面前是有些熟悉的黄色桌面,上面木材的年轮清晰可见,耳边似乎有嗡嗡的嘈杂的声音,我心中一慌,赶紧闭上眼睛。
也许过了好久,也许过了一会,我又睁开眼睛,依然是这个桌面,四周却似乎安静了下来,有一个我有记忆的女声,说了一句什么,一阵刷拉拉声响过后,又传来齐声的一句:“老师好。”然后那个女声突然加大声音喊:“吴宁负!上课了还睡!起立!”
我心中更慌,刷一下站了起来,然后,我看见了讲台,看见了语文老师,看见了课桌,看见了学生们。
是神仙们再一次的捉弄?我好不容易打算接受的那个老人身份也是一次玩笑?我有些迷惘,然后我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嬉笑,我转头看去,看见了同桌的她。
原来是梦啊。我心里这样对自己说。耳边语文老师好像还在说什么,可我眼里已经只有故意不看我端正站着却一脸窃笑的她,依然青春气息,穿着干净校服的她。
多好的梦啊。
也许我站得又有些久了,语文老师的声音又变大了,身边已经坐下的她终于绷不住脸偷偷拉我坐下。我却哭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这么清醒的认识,认识到自己在美好的梦中,让我根本无法停止流泪。
我知道这样不好,如果我如旧日一样冷漠迟钝,我也许可以让这个好梦存续更久,甚至直到我希望的永远。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因为我没有让她见过我的悲伤!我现在需要她明白我的悲伤,让她知道我并不是不理她不喜欢她不想她不跟随她,我需要让她看到我的悔恨和失落,不至于让她直到死去依然没有看见我喜悦或悲伤的泪水。可是当我第一滴泪流下,我就发现自己离开了那具年轻的身体,只能飘荡在身后看着旧日的自己如同旧日一般沉默坐下认真看书,没有管旁边噘着嘴大力在书本上写着什么的她。
是的,我看过她的书本,和她书本的字,到她真正离去的时候,我想起那些深印在书页上的字眼,心中直如同被无数小刀割裂,又如被无数虫蚕食咬,直酸痛得无法呼吸。我呼喊,我哭叫,可是景象依然如旧日一般流水滑过,父母亲人的噩耗突然递入了课堂,递入了我依然懵懂的心灵,然后我和强行跟了过来的她一起,看见了三个家人的遗体。作为亲人的我的沉默,和从未见过我家人的她的哭泣,如今切实看来是如此对比反差讽刺无比。我呼喊,我哭叫,我手脚并用想提醒过去的自己,可是景象依然如旧日一般流水滑过,不等“我”渐渐在孤独的生活中醒悟过来,不等我和她之间酝酿出最美的苗芽枝叶花朵和果实,我已经看见了没有再穿校服,躺在病床上的她,对着被同学硬拉来的,依然懵懂的我痴痴地说:“你要自信些,你要坚强些,你要开心啊,你要幸福啊,你……要忘记我啊!”
我发现自己突然并没有那么悲伤了,大概是因为这股悲伤已经转移到过去的这个我身上了吧。我看着她闭上眼睛,仪器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而泪水终于从依然不明所以的我的脸上流下。是的,当时的我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流下眼泪,直到几天之后,她的父母把她的书本给了我,我看了那些重重复复的“大笨蛋”、“大混蛋”、“可怜虫”、“他不知道”、“我喜欢他”、“保护他”,这些深入了纸张的文字旁边,还有深浅不一感叹号或者问号,显示了少女对少年感情的懵懂却真挚,直到那时,什么都迟了的时候,缺失感情的我那铁石般坚硬的心肠,才打开了一个再也无法关闭的口子。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站在病床前边哭边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几天后捧着书本脸色雪白地跪在坟前边不明所言地倾诉边哭,心中突然明悟。抬起手来,果然是干瘦黑枯,明白自己的处境,到底是脱不了现实的梦境。于是我回头,看见一个大光明的,看不见具体形象的云团,在我身后,如同投影机一般,把所有的影像都投放在我眼前。我苦笑,问道:“赤子先生吗?”
没有回应,我继续问:“福米尔先生?”“夏普先生?”“雷先生?”
都没有回应。然后我沉默了一下,问道:“是普罗贤者?”
依然没有回应,我知道他们都有足够的自信和理由不去故弄玄虚,由此我知道了自己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于是我再次苦笑,问:“是神仙们吗?”
依然没有回应,不是神仙们良心不安来给我送福利啊,我叨咕了一声,真可惜。
我沉默,面前的光云也沉默。我只好在心中不断辗转,最后却心口一突,没来由地想起了一个名字:“你是法亚?”
光云明显波动了一下,可没等它和我有反应,我嘴里就不自觉地低声吼出:“法亚,闭嘴!”
马上安静了,我和光云马上陷入了我不能理解的僵持。我想再问,心中却又恐惧,这个法亚,是“我”?依然存在在我潜意识里的“我”?说不通,如果真是这样,我下意识说出的,为什么是“闭嘴”?难道这个是“我”的宠物?一直存放在哪里的,“我”都忘记了的宠物?
就像那个小胖子召唤的幼兽一样,宠物。可以寄放在空间物品中,是让很多武者喜爱的辅助,有能力的魔法师也可以将它们遣放在异空间或者哪里随时召唤。也许,这个不明的生物,应该是生物吧,是“我”的宠物?而且看起来是很稀罕的精神类生物,传说中神遗落在人间的玩具,可以翻阅和投影人的思想。从“我”习惯成自然地叫它闭嘴来看,主仆关系可能不算很和谐,不然“我”也不会忘记了它,没有给我留下一点它的记忆。看了我这么多深刻的记忆,现在它应该知道这具老身换人了,我和它怎么相处好?
不过,我说的“闭嘴”它还听着,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我正斟酌着是不是和它好好说话,四周却突然好似末日来临一般全黑了下来。四下张望,没有它,也没有它的投影,没等我心中慌张,色彩和感觉突然而来。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刚才的虚空和虚空中的它只是自己的一次短暂的眩晕和眩晕中的幻觉,然后我清醒过来,回到了这里。
这里是我的房间,我病死的房间,我烧的水依然放在桌面,电源都拔掉了,门窗紧闭。我伸手看,是年轻人的手,这双手颤抖着抚摸了一下桌面细微的积尘,有触感,我心中简直惊讶得要爆炸!这无比真实的感觉,真的差点让我怀疑起之前那么多玄幻的东西才是幻觉,可我知道,这些都只是具象化,是六阶以上的,或者有顶级的天赋技能的高贵生物才能做到的事情!是可以媲美“造物”能力的具象化能力!“我”的记忆准确无误地这样告诉我,尼玛这光云快牛逼上天了!虽然没有神仙们让人直接魂穿再来一次那么牛逼,但关键是——这货可能是“我”的宠物啊!
一声开门,打扰了我的惊惧,然后我更惊惧地,从我父母的房门口,看见了一向是极喜欢打情骂俏在任何人前都是你侬我侬的父母以及总是对他们毫无办法一脸无奈却很喜欢粘着他们的哥哥。他们走了出来,看见了傻站着的我,然后一起对我说:“呆子,我们做了蛋糕,进来一起吃。”
什么都无法形容我此时的愤怒及不可说的喜悦,愤怒于一只宠物居然用具象化来挑弄我的感情!喜悦则是毫无办法压抑的!我的心,一瞬间被撕裂成了不同感受的两半。
把我的心再次踏得粉碎却飞扬了起来的,是突然打开的大门,门口走进的笑眯眯的她。她穿着一身我从未见她穿过的素色便服,一手开门,另一只手上提着一袋什么果子,阳光从门外投入,却无法穿过晶莹剔透的她,只是让她显得更圣洁。她边脱鞋子边顽皮地说:“听说,大晴天,水果和蛋糕更配哦!”
身后传来爸为老不尊的笑声:“hiahia,还是我儿媳妇好!不像呆子,啥都不会做!”
笑声,所有人的笑声,虚拟的笑声,我却只是看着没有再穿校服的她,连神仙们都有自知之明和道德准则地没有直接复活的她!她不真实,我知道,所以我开心,所以我悲伤,我愤怒,我大声怒喝:“法亚!停下!”
一切都停了下来,就好似视频画面的突然定格。我站在原地,闭紧眼睛抓紧拳头让自己冷静,可是心中依然不断斗争着——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我不能沉迷幻象!然后我嘶哑着声音说:“为什么这样做,挑弄我的感情,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回应。
“你可以把我放在这个幻境里,直到永远的,是吗?”
没有回应。
“你是想我投身在这里,让过去的老人回来,你依然更眷恋过去的主人,是吗?”
没有回应。
“可是,他应该已经死了,不然也不会让我鸠占鹊巢,就算他还没死,也已经和我融合,被我继承了,继承了!你知道的!是吗?”
没有回应。
“还是说,你和我一样,失去亲人后,失去主人后,失去生存的价值后,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世界崩塌,只能用这些努力,试图让主人回来,是吗?”
没有回应。
“你是存了万一的希望,想我投身这里之后,主人可以复生,然后就任我的灵魂和精神在幸福的幻境之中泯灭。如果主人没有复生,你就一直供给着这个幻境,让我在虚幻的幸福之中体验不真实的永恒,是吗?”
没有回应,然后我也没有再问。直到,我下了决心,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看起来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她说:“这是好梦,你可以把我放在这个幻境里,直到永远的,是吗?”
一阵波动,剧烈的波动,我本以为是法亚终于有了应答,可是,看见的却是这个幻境一阵剧烈的抖动,然后陡然无情地粉碎,在碎片之外的虚空里,一把擎天玉柱一般的巨型光剑迅速成型,剑尖直直向我眉心袭来——
我不明所以,这是直接要我死?我没有畏惧死亡,但是被挑弄许久,却还是要死,终于是有点不甘心。那巨剑的剑尖转眼已经刺入我的眉心,我叹了口气,认命地闭上了眼睛。